《終局·[愛爾蘭]貝克特》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空蕩蕩的舞臺中央,喪失了行動能力的哈姆坐在輪椅上,不停地吩咐克勞夫忙碌著,或是將自己推到窗前,或是眺望大海。可是哈姆已經失去了視力,克勞夫也看不見海上的任何景物。哈姆一而再地要求吃鎮靜劑,每每此刻,克勞夫總是說還沒有到吃的時刻,后來又說是他才吃了強壯劑不久。哈姆留下克勞夫,“因為沒有別的人可留”,克勞夫留在哈姆身邊,“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呆”。哈姆不再能站起來,克勞夫則坐不下去。
垃圾桶里生存著納格和耐爾——哈姆的父母親。兩人想互相安慰,但因各自拘囿在垃圾桶中而無法碰觸對方。耐爾失去了脈搏,“好像死了”,剩下納格孤單一人。當哈姆想跟他交流時,他要求得到一塊果仁糖。在哈姆相當長的敘述中,執拗要得到果仁糖的納格像個局外人。同樣,當納格開口時,哈姆全然置身度外,直至他重新蓋上垃圾桶蓋子。
哈姆要求克勞夫為他做一只狗,只做好三只腿的狗最后成為其煩躁中攻擊的武器,兩人互相激怒。哈姆說他不再需要克勞夫,克勞夫也表示自己正打算走,彼此道歉還是道謝?兩人之間的關系是依存還是傷害?他們是抵達了出口還是回到起點?一切皆模棱兩可。
【作品選錄】
舞臺上無家具。
淡灰色的光線。
左右墻上,景深處,高高地開著兩扇小窗,遮著窗簾。
舞臺前部的右側有一扇門。靠近門的墻上掛著一幅顛倒的畫。
舞臺前部的左側,一塊舊的床單蒙著兩個挨在一起的家用垃圾桶。
舞臺中央,哈姆裹著一條舊床單坐在一把輪椅上。
克勞夫一動不動地站在輪椅旁,看著哈姆。
他關節僵硬、步履踉蹌地走到左側窗下。他看著左側那扇窗,頭朝后仰著。他轉過頭,看右側那扇窗。他走到右側窗下。他看著右側那扇窗,頭朝后仰著。他轉過頭去看著左側那扇窗。他走了出去,旋即拿了一把梯子回來。他把梯子放在左側窗下,登上梯子,拉開窗簾。他從梯子上下來,朝右側那扇窗走了六步,又回去拿那把梯子,把它放在右側窗下,爬了上去,拉開窗簾。他從梯子上下來,朝左側那扇窗走了三步,又回去拿梯子,把它放在左側窗下,爬了上去,看著窗外。一笑。他從梯子上下來,朝右側那扇窗走了一步,又回去拿梯子,把它放在右側窗下,站了上去,看著窗外。一笑。他從梯子上下來,走向那兩個垃圾桶,又回去拿梯子,拿在手里,又改變了主意,放下梯子,走向垃圾桶,揭開蒙在上面的床單,仔細地把它折好,并把它搭在一條胳臂上。他掀起一個垃圾桶蓋,彎下腰,朝垃圾桶里看。一笑。他放下垃圾桶蓋。對另一個垃圾桶重復同樣的動作。哈姆穿著睡袍,戴著一頂毛氈無邊圓帽,一塊有血跡的大手帕攤開著蓋在臉上,脖頸上吊著個哨子,一條花格子旅行毛毯蓋在膝上,腳上穿著厚襪,他像是睡著了。克勞夫看著他。一笑。他走向門,停下,回過身,注視著舞臺,轉身朝著觀眾。
克勞夫(目光呆滯,語調平直)終局,這是終局,將要終局,可能將要終局。(略停)谷粒加到谷粒上,一顆接著一顆,有一天,突然地,成了一堆,一小堆,討厭的一堆。(略停)他沒法再懲罰我。(略停)我躲到我的廚房去,長三米、寬三米、高三米,我只需等著他用哨子叫我。這真是漂亮的立方體,我要靠在桌子上,我要看著墻,等著他吹哨叫我。
他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了一會,然后走出去。他立刻又折了回來,去拿那把梯子,拿著梯子走出去。略停。哈姆動了。他在手帕下打呵欠。他拿開臉上的手帕。露出墨鏡。
哈姆該……(呵欠)……該我……(略停)出牌。(他伸直手臂去取攤開在他面前的那塊手帕。)舊手帕!(他摘下眼鏡,揉眼睛,擦眼鏡,重又戴上眼鏡,仔細地折疊手帕并小心地把它放入睡袍上部的口袋。他清了清嗓子,合攏指尖。)誰的不幸會……(呵欠)……會比我……更甚?當然。那是過去。可現在呢?是我的父親?(略停)是我的母親?(略停)是我的……狗的?(略停)啊我愿意他們的痛苦是他們所能承受的。但這是不是說我們的痛苦都差不多呢?那還用說。(略停)不,絕對是……(呵欠)……這樣,(自負地)年歲越大就越充實。(略停。沮喪地)就越空虛。(他用鼻吸氣。)克勞夫!(略停)不,這兒就我一個人。(略停)多奇怪的夢……都是復數!這些樹林!算了,該結束了,這也是躲避。(略停)可我又猶豫著,猶豫著……該不該結束。對,正是這樣,雖是該結束了,可我又猶豫著……(呵欠)……該不該結束。(呵欠)哎喲,有什么可留戀的,我最好去睡覺。(他吹了一下哨子。克勞夫馬上上場。他在輪椅旁停下。)你把空氣都熏臭了!(略停)給我鋪床,我要睡覺了。
克勞夫我來扶你起來。
哈姆然后呢?
克勞夫我沒法一下子又弄你起來又弄你睡覺,我還有事。(略停)
哈姆你從沒見過我的眼睛?
克勞夫是的。
哈姆你就從來沒有過這種好奇,在我睡著時,取下我的眼鏡來看我的眼睛?
克勞夫把你的眼皮翻起來?(略停)沒有過。
哈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看的。(略停)好像它們全是白的。(略停)幾點了?
克勞夫跟平時一樣。
哈姆你看過了?
克勞夫是的。
哈姆這么說?
克勞夫零點。
哈姆本來該下雨的。
克勞夫不會下的。(略停)
哈姆除了這,別的怎么樣?
克勞夫我很知足。
哈姆你覺得自己的狀態很正常?
克勞夫(不快地)我對你說了我很知足。
哈姆我覺得自己有點古怪。(略停)克勞夫。
克勞夫嗯。
哈姆你不感到厭倦嗎?
克勞夫我感到厭倦!(略停)厭倦什么?
哈姆厭倦……這件……事。
克勞夫一直都厭倦。(略停)你不厭倦嗎?
哈姆(沮喪地)那就沒有理由改變嗎?
克勞夫會結束的。(略停)一輩子都是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回答。
哈姆伺候我睡覺。(克勞夫不動。)去拿毯子。(克勞夫不動。)克勞夫。
克勞夫是。
哈姆我不會再給你吃任何東西了。
克勞夫那我們都得餓死。
哈姆我只給你吃讓你餓不死的那一點點。你將一天到晚覺得肚子餓。
克勞夫那我們就餓不死了。(略停)我去拿毛毯。
他向門走去。
哈姆這不值。(克勞夫停下。)我將每天給你一片餅干。(略停)一片半餅干。(略停)為什么你要和我呆在一起?
克勞夫為什么你留著我?
哈姆因為沒別的人可留。
克勞夫因為沒別的地方可呆。(略停)
哈姆你還是會離開我的。
克勞夫我正在試。
哈姆你不愛我了。
克勞夫是的。
哈姆以前你是愛我的。
克勞夫以前!
哈姆我太折磨你了。(略停)是嗎?
克勞夫不是的。
哈姆(憤慨地)我沒太折磨你?
克勞夫不。
哈姆(舒了口氣)哦!終于承認了!(略停。冷冷地)對不起。(略停。放大聲)我說,對不起。
克勞夫我聽見了。(略停)你受到傷害了?
哈姆還不至于。(略停)還沒到吃鎮靜劑的時候嗎?
克勞夫是的。(略停)
哈姆你的眼睛還行嗎?
克勞夫不行。
哈姆你的腿腳還行嗎?
克勞夫不行。
哈姆但你能活動。
克勞夫是的。
哈姆(粗暴地)那你活動呀!(克勞夫一直走到舞臺深處的墻邊,把額頭和雙手靠在墻上。)你在哪兒?
克勞夫在這兒。
哈姆回來!(克勞夫回到輪椅邊原先他站的位置上。)你在哪兒?
克勞夫在這兒。
哈姆你為什么不殺了我?
克勞夫我沒有搞這種陰謀的勇氣。(略停)
哈姆你去給我找兩個自行車輪子。
克勞夫不會再有自行車輪子了。
哈姆你把你的自行車怎么樣了?
克勞夫我從來就沒有過自行車。
哈姆這不可能。
克勞夫當還有自行車時,我曾經為能有上一輛而哀求過你。我跪倒在你的腳下哀求,你把我攆走了。現在再也沒有自行車了。
哈姆那你怎么去的,當你去看我那些可憐的人時?你一直是走路去的?
克勞夫有時騎馬。(一只垃圾桶的蓋子升起,露出了納格的兩只手。接著頭也露了出來,頭上戴著頂睡帽。膚色極白,納格打了個呵欠,然后聽著。)我走了,我還有事。
哈姆廚房里有事?
克勞夫是的。
哈姆離開這兒,那就是死。(略停)好吧,走吧。(克勞夫下場。略停)快到頭了。
納格我的粥!
哈姆該死的當爹媽的!
納格我的粥!
哈姆不會再有老人了!吃的,吃的,他們就想著這個!(他吹哨子。克勞夫進來。他在輪椅邊停下。)喲!我還以為你要離開我了。
克勞夫啊,還沒有,還沒有。
納格我的粥!
哈姆把他的粥給他。
克勞夫沒有粥了。
哈姆(對納格)沒有粥了。你將永遠不會再有粥了。
納格我要我的粥!
哈姆給他一塊餅干。(克勞夫出去。)該死的淫夫!你那殘疾的肢體怎么樣了?
納格別管我殘疾的肢體。
克勞夫進來,手里拿著一塊餅干。
克勞夫我回來了,拿來了餅干。
他把餅干放在納格手里,他拿著餅干,摸摸,聞聞。
納格(嘆著氣)這是什么呀?
克勞夫這是正宗的餅干。
納格(還是嘆著氣)這么硬!我沒法吃!
哈姆把他關進去!
克勞夫把納格塞進垃圾桶里,重新蓋上蓋子。
克勞夫(回到輪椅旁原先的位置上)但愿老者有識!
哈姆你坐到垃圾桶上去。
克勞夫我沒法坐。
哈姆這倒是真的。我卻沒法站起來。
克勞夫是這么回事。
哈姆各有所短。(略停)沒電話嗎?(略停)我們不開開玩笑?
克勞夫(想了想)我不想再開玩笑了。
哈姆(想了想)我也一樣。(略停)克勞夫。
克勞夫嗯。
哈姆大自然把我們忘了。
克勞夫沒有大自然了。
哈姆沒有大自然!你說得過分了。
克勞夫在我們身邊是這樣。
哈姆可我們在呼吸,我們在變化!我們在掉頭發,掉牙齒!我們的純真!我們的理想!
克勞夫這么說,它沒忘了我們。
哈姆可你說再也沒有大自然了。
克勞夫(悲傷地)這世上沒人會像我們想得這么古怪。
哈姆他們不可能想到。
克勞夫他們錯了。(略停)
哈姆你把自己看成是一塊碎片,嗯?
克勞夫許多塊碎片。(略停)
哈姆不會那么快的。(略停)還沒到吃鎮靜劑的時候嗎?
克勞夫是的。(略停)我走了,我有事。
哈姆在廚房里?
克勞夫是的。
哈姆干些什么,我在想。
克勞夫看墻。
哈姆墻!你在墻上看到了什么,在你那堵墻上?狂想,狂想?是些裸體嗎?
克勞夫我看見了我的死去了的光澤。
哈姆你的光澤……!這該是什么意思啊!好吧,反正它將在這兒死去,你的光澤。看看我,給我講點新聞吧,關于你的光澤。(略停)
克勞夫你不該對我這么說。(略停)
哈姆(冷冷地)對不起。(略停。然后大聲地)我說了,對不起。
克勞夫我聽見了。
略停。納格所在的那個垃圾桶的蓋子升起。納格的手露了出來,攀在桶沿上。然后,冒出了他的頭。納格一手拿著餅干傾聽著。
哈姆你的種子長出來了?
克勞夫沒有。
哈姆你有沒有刨開些土看看它們是不是發芽了?
克勞夫它們沒有發芽。
哈姆可能還太早。
克勞夫要是它們會發芽,早就發芽了。它們永遠都不會發芽的。(略停)
哈姆現在沒下午那么快樂了。(略停)但到了黃昏時總是這樣的,你說對嗎,克勞夫?
克勞夫總是這樣。
哈姆這個黃昏跟平時一樣,是嗎,克勞夫?
克勞夫好像是。(略停)
哈姆(不安地)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發生了什么事?
克勞夫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略停)
哈姆行,你走吧。(他把頭仰在輪椅的靠背上,一動不動。克勞夫沒動彈。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哈姆重新坐直身子。)我以為我對你說了要你走。
克勞夫我試試看。(他走到門口,停下。)自我有生以來。
他下場。
哈姆行了。
他把頭仰在輪椅靠背上,一動不動。納格敲擊另一只垃圾桶的蓋子。略停。他加大了勁。垃圾桶的蓋子升起,露出了耐爾的手,抓在垃圾桶的邊沿上,然后冒出了他的頭。戴著有花邊的軟帽。煞白的顏色。
耐爾干什么,胖小子?(略停)就為了這么件小事?
納格你睡著了?
耐爾沒有的事!
納格接吻吧。
耐爾夠不著。
納格試試看。
兩個腦袋艱難地互相朝前伸,沒能夠著,又分開了。
耐爾為什么天天開這樣的玩笑?(略停)
納格我的牙掉了。
耐爾什么時候?
納格昨天還在的。
耐爾(悲哀地)啊,昨天!
他們艱難地互相轉過身來。
納格你看見我嗎?
耐爾不清楚。你呢?
納格什么?
耐爾你看見我嗎?
納格不清楚。
耐爾太好了,太好了。
納格別這么說。(略停)我們的視力下降了。
耐爾是的。
略停。他們互相背過身。
納格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耐爾聽得見。你呢?
納格聽得見。(略停)我們的聽覺沒有衰退。
耐爾我們的什么?
納格我們的聽覺。
耐爾是的。(略停)你有沒有別的事對我說說?
納格你還記得……
耐爾不記得。
納格雙人自行車出了事故,我們把腿留在了那兒。
他們笑起來。
耐爾那是在阿登省。
他們笑得輕了些。
納格在色當市的出口處。(他們的笑聲更輕了。略停)你冷嗎?
耐爾是的,很冷。你呢?
納格我冷到骨髓了。(略停)你想回去嗎?
耐爾是的。
納格那你回去吧。(耐爾不動)為什么你不回去?
耐爾我不知道。(略停)
納格他們把你的木屑換了?
耐爾那不是木屑。(略停。疲憊地)你就不能說得更確切些嗎,納格?
納格你的沙子,好吧。這有什么要緊?
耐爾這要緊。(略停)
納格以前是木屑。
耐爾是的。
納格現在是沙子了。(略停)海灘上的。(略停。放大聲)現在是他去海灘上找來的沙子。
耐爾是的。
納格他替你換了?
耐爾沒有。
納格我也沒換。(略停)得抗議。(略停。拿出餅干)你要一點兒嗎?
耐爾不要。(略停)一點兒什么?
納格餅干。我給你留了一半。(他看著餅干,驕傲地。)是四分之三。給你。拿去。(他把餅干遞給她。)不要?(略停)你不喜歡?
哈姆(疲憊地)住嘴,你們住嘴,你們弄得我都沒法睡了。(略停)聲音放輕些。(略停)如果我睡著了,我或許就在做愛了。我將到樹林里去。我將看到……天空,大地。我跑著。后面有人追著。我逃脫了。(略停)大自然!(略停)我的腦袋里有一滴水。(略停)一顆心,一顆心在我的腦袋里。(略停)
納格(低著聲)你聽到了嗎?一顆心在他的腦袋里。
他小心翼翼地咯咯笑起來。
耐爾不應該嘲笑這類事,納格。你為什么總對這些事發笑呢?
納格別說得這么響!
耐爾(并未壓低聲音)沒有任何事比這樣的不幸更可笑的了,我同意你這看法,但是……
納格(被激怒了)哦!
耐爾是的,是的,這是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我們笑了起來,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在剛開始時。可是從頭到尾就是這么件事。是的,就像一個對我們講得太多的好的故事一樣,我們始終覺得這故事挺好,但再也不笑了。(略停)你還有別的事對我說嗎?
納格沒有。
耐爾好好想想吧。(略停)我要失陪了。
納格你不要你的餅干了?(略停)我為你留著。(略停)我本以為你要留下我一個人了。
耐爾我要失陪了。
納格你能先給我抓抓癢嗎?
耐爾不。(略停)在哪兒?
納格在背上。
耐爾不。(略停)你可以將背在桶邊上磨蹭。
納格那不在面上。在窩里。
耐爾哪個窩?
納格那個窩。(略停)你不能嗎?(略停)昨天你給我抓過的那個地方。
耐爾(悲哀地)啊昨天!
納格你不能嗎?(略停)你也不要我來給你抓癢?(略停)你還在哭?
耐爾我盡了力。(略停)
哈姆(低聲)那可能是一條小靜脈。(略停)
納格他在說什么?
耐爾那可能是一條小靜脈。
納格這是什么意思?(略停)這什么意思都沒有啊。(略停)我給你講那個裁縫的故事吧。
耐爾為什么?
納格為了讓你露出笑臉。
耐爾這故事并不可笑。
納格這故事一直令人發笑。(略停)第一次講的時候,我都以為你要笑死了。
耐爾那是在科姆湖上。(略停)4月的一個下午。(略停)你能相信這嗎?
納格相信什么?
耐爾我們倆在科姆湖上散步。(略停)一個4月的下午。
納格頭天夜里我們訂了婚。
耐爾訂了婚!
納格你笑得我們都翻了船。我們差點就淹死了。
耐爾那是因為我覺得太幸福了。
納格不,不,是因為我那個故事,證據是,你現在還感到可笑。每次都是。
耐爾水很深,很深。我們看見了湖底。那么白,那么清澈。
納格你聽我再講一遍。(以講故事的語調)一個英國人……(他扮了個英國人的臉,又恢復他自己的臉。)……為過新年急需一條條紋長褲,他去裁縫那兒量了尺寸。(裁縫的聲音)“行了,四天后你再來時褲子就做好了。”行。四天過去了。(裁縫的聲音)“對不起。請過八天再來,我把后襠給漏了。”好吧,就這樣吧,后襠,這可不是個隨隨便便的地方。過了八天。(裁縫的聲音)“真抱歉,請過十天再來,我把褲襠給弄臟了。”行,可以,褲襠,這可是個微妙的地方。十天后。(裁縫的聲音)“太遺憾了,過十五天再來吧,我弄壞了褲子前面的開襠。”行,很必要,漂亮的開襠,這很復雜。(略停。以正常的聲音)我把這故事講糟了。(略停。沮喪地)我講這故事越來越糟了。(略停。以講故事的語調)長話短說,漸漸地,鮮花盛開的復活節到了,他把紐扣孔弄壞了。(模仿顧客的臉,然后顧客的聲音)“該死的,先生,不,真的,這太過分了,夠了!用六天時間,你聽,六天,上帝創造了世界。先生,你聽著先生,那是世界呀!而你,你居然用三個月時間都不能給我做好一條褲子!”(裁縫的聲音,憤慨地)“可是先生!可是先生!你瞧——(不屑的手勢,帶著厭惡)——這個世界……(略停)……你再瞧——(充滿著愛的手勢,帶著驕傲)——我的褲子!”
略停。他看著紋絲不動、眼神迷惘的耐爾,勉強發出一聲笑,聲音很響,又止住笑,把頭探向耐爾,重又笑起來。
哈姆夠了!
納格嚇得一跳,止住笑。
耐爾我們看見了湖底。
哈姆(厭煩地)你們有完沒完?你們就永遠說不完了?(突然惱火了)說個沒完沒了吧!(納格躲進了垃圾桶,重新蓋上蓋子。耐爾沒動。)可他們能說些什么呢?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呢?(狂亂地)我得要一個清道夫!(他吹哨子。克勞夫上場。)把這些垃圾給我拿走!扔到大海里去!
克勞夫向垃圾桶走去,停下。
耐爾那么白。
哈姆什么?她在說些什么?
克勞夫向耐爾欠下身,給她測脈搏。
耐爾(輕聲地,對克勞夫)空蕩蕩的。
克勞夫松開她的手腕,把她塞回垃圾桶,重新放下蓋子,直起身來。
克勞夫(回到輪椅旁他的位置上)她沒有脈搏了。
哈姆啊,在這一點上這種藥粉倒是挺了不起的。她在胡言亂語些什么呀?
克勞夫她要我離開,到沙漠去。
哈姆我何必管閑事?就說了這么些?
克勞夫不。
哈姆還說了些什么?
克勞夫我沒聽懂。
哈姆你把她關起來了?
克勞夫是的。
哈姆兩個人都關起來了?
克勞夫是的。
哈姆我們要堵死這些蓋子。(克勞夫向門走去。)這不急。(克勞夫停下。)我的火消了,我要小便了。
克勞夫我去找尿盆。
他向門走去。
哈姆這不急。(克勞夫停下。)把鎮靜劑給我吧。
克勞夫時間還早。(略停)你喝了強壯劑后還沒過多少時間,鎮靜劑不會起作用的。
哈姆早上使你們興奮,晚上使你們麻木。如果沒弄顛倒的話。(略停)他是自然去世的嗎,那個老醫生?
克勞夫他并不老。
哈姆但他死了嗎?
克勞夫自然去世的。(略停)你是不是問我這個?(略停)
哈姆推我轉一小圈。(克勞夫站到輪椅后將輪椅朝前推。)別太快!(克勞夫將輪椅推向前。)推著我周游世界!(克勞夫將輪椅朝前推。)挨著墻走。然后把我推到中間去。(克勞夫朝前推著輪椅。)我現在在正中央,是嗎?
克勞夫是的。
哈姆我們得要一輛真正的輪椅。帶著大輪子。自行車的輪子。(略停)你是不是在挨著墻走?
克勞夫是的。
哈姆(摸索著墻)這不是真的!你為什么騙我?
克勞夫(更逼近墻)這兒,這兒。
哈姆停下!(克勞夫緊靠著景深處那堵墻停下了輪椅。)老墻!(略停)墻那邊是……另一個地獄。(略停。猛然)再靠近些!再靠近些!貼在上面!
克勞夫把你的手拿開。(哈姆收回手。克勞夫把輪椅貼在墻上。)行了。
哈姆俯身向墻,把耳朵貼在墻上。
哈姆你聽見了嗎?(他用拳起的手指敲擊墻。略停)一些空心的磚。(他又敲擊。)全是空心的!(略停。他直起身。暴躁地)行了!回去。
克勞夫我們還沒轉圈。
哈姆把我推回原來的地方去。(克勞夫把輪椅推回原位,停下。)這就是我剛才的位置?
克勞夫是的,你的位置就在這兒。
哈姆我是在正中央嗎?
克勞夫我來量量看。
哈姆差不多!差不多!
克勞夫(不聲不響地移動輪椅)在這兒。
哈姆我差不多在中央了?
克勞夫我覺得是。
哈姆你覺得是!把我推到正中央去!
克勞夫我去找測鏈。
哈姆估計一下!估計一下!(克勞夫緩緩地移動輪椅。)在正中央了!
克勞夫就在這兒。(略停)
哈姆我覺得稍微朝左偏了點。(克勞夫緩緩移動輪椅。略停)現在我覺得稍微朝右偏了點。(同樣的動作)我覺得稍微朝前了些。(同樣的動作)現在我覺得稍微靠后了些。(同樣的動作)你別呆在那兒(對輪椅后),你使我害怕。
克勞夫回到輪椅旁他的位置上。
(趙家鶴譯)
【賞析】
貝克特的劇作是適宜閱讀的。一切偉大的戲劇作品都具備文學上的價值,也都有相對獨立的文本存在價值,但對貝克特的藝術世界而言,舞臺上的呈現往往增加了作品的晦澀,稍有不慎的處理,更是削弱了其作品豐富而深邃的內涵。閱讀,以及閱讀延伸的想象,似乎比劇場內的貝克特更具魅力。
“舞臺上無家具。”——《終局》的第一句舞臺提示,戲就這樣開始了。
現實主義劇作通常有著詳盡的舞臺提示描述劇中人生活的環境,劇作家事無巨細地規定著沙發、茶幾的位置,小擺設的趣味,以及舞臺上的門究竟通往廚房還是臥室,于是,觀眾仿佛面對一個拆掉了“第四堵墻”的客廳,隨著劇中人的登場、情節的展開而體驗人生百味。
以奧凱西的《給我紅玫瑰》中第一幕的場景提示為例,曾經粉刷過的墻壁已經泛黃,屋子中間有一張桌子,桌子上的油燈“由于油的質量太壞,燈罩已經有些熏黑了”。舞臺上的兩扇門一扇通往正廳,另一扇通往里屋,門邊的沙發很舊,“沙發的一頭放著一卷疊得很整齊的床單和毯子,表明在夜晚這沙發被當作床用”。碗柜上排塞滿了書,“那些書一看就知道是從舊書攤買來的”。墻上還有兩張畫,奧凱西甚至不吝筆墨地規定了畫的內容,一張孩子氣的粉畫臨摹了弗拉·安幾利柯的吹弧形喇叭的天使,另一張是翻印的康斯塔伯的《玉米地》。在窗下的三個并排擺放的餅干盒子里,分別種了天竺葵、麝香葵和櫻花,“這些紅色、金色和紫色的花朵使得這極其寒傖的房屋顯出一種莊嚴的氣派”。不僅如此,奧凱西還寫道,房屋內有點燃的壁爐,有巡回演出用的藤筐,桌子上有粉筆、書、紙和墨水,在窗口可以看到發出紅、綠光的鐵路路標。所有這些,毫無疑問是為了刻畫男主人公阿亞孟,泛黃的墻、發黑的燈罩、舊的馬毛泥沙發說明了阿亞孟生活的困窘,而盡管買的是舊書,阿亞孟是讀書的,盡管這個家非常破舊,卻是有花和畫的。藤筐用于巡回演出,這是阿亞孟的一部分生活內容,窗口看得到的鐵路標牌和不時傳來的火車汽笛聲暗示了阿亞孟的工作及后來發生的罷工。
詳盡了再詳盡,詳盡到日常起居的細節,其原因在于,這些舞臺提示中的內容是人物成長和生活的環境,又是人物狀態和內心世界的投射。而在貝克特的《終局》中,“舞臺上無家具”。
非但沒有家具,舞臺兩側,左右各是一堵墻。“高高地開著兩扇小窗,遮著窗簾”。小窗之高,要爬在梯子上才能夠得到,就是這樣的兩扇小窗,還拉著窗簾。
光線按照貝克特的要求是淺灰色的。這是何等密閉、壓抑的一個空間,貝克特給予《終局》的意象,是黯淡的、靜止的,沒有來路,也沒有出口,人物和人生都被擱淺了。
日常感被抽離,在隨后的對白中,哈姆問:“為什么你要和我呆在一起?”克勞夫反問:“為什么你留著我?”哈姆答:“因為沒別的人可留。”克勞夫亦答:“因為沒別的地方可呆。”哈姆和克勞夫都是殘缺的,坐在輪椅上的哈姆沒有行動能力,他動不了又看不到;克勞夫腿腳不便,他能走,卻走不出這個房間,離不開不能動的哈姆,他能看,卻根本是一片陰沉,沒有任何東西可看。劇中的另外兩個人物,納格和耐爾,有時納格喋喋不休,但無論是他和耐爾還是他和哈姆,從來沒有建立真正的交流。這四個人物,彼此依存著,又相互隔絕著,他們需要對方,同時,又無比地嫌惡他人。
荒誕派戲劇和存在主義戲劇之間是有著內在聯系的,薩特的《禁閉》一劇寫得相當規整,第二帝國時代風格的客廳里,三個男女相遇,無法逃離時他們意識到,“他人即地獄”;而地獄竟然是一間像模像樣的客廳,其給觀眾的震撼不言而喻。在沒有家具、高墻聳立、小窗高高在上的《終局》中,戲的開頭仿佛就是結尾,舞臺提示同樣是人物狀態和內心世界的投射,慘淡,荒涼,無處逃遁,貝克特將存在主義哲學的某些思想圖像化了。
貝克特有貝克特式的詳盡。“舞臺前部的右側有一扇門。靠近門的墻上掛著一幅顛倒的畫。”他不強調畫的內容,他需要的是,畫掛“顛倒”了。秩序已經喪失,抑或是,規則根本沒有意義。
“舞臺前部的左側,一塊舊的床單蒙著兩個挨在一起的家用垃圾桶。”幾乎什么都沒有的舞臺上,卻有兩個垃圾桶!垃圾桶里是納格和耐爾,人呆在垃圾桶里,人的處境無非是個垃圾場?人的本質也像垃圾?人被垃圾包圍、被垃圾同化?演員從垃圾桶里探出頭向外張望的一個瞬間被定格,定格了這個瞬間的劇照幾乎成了荒誕派戲劇和貝克特劇作的形象代言,以背離了生活的方式直喻著生活的本質真實。
蒙著垃圾桶的床單是舊的,哈姆裹著的床單也是舊的,沒有什么新鮮玩意,連哈姆和克勞夫兩個人都是舊的,灰色光線中的破舊之物由來已久不知所終,散發著時間的綿延不盡之感。
接下來,人物有了動作。貝克特要求克勞夫的動作是重復的,他走到左窗下,看著左側窗,頭向后仰,轉過頭看右側窗,走到右窗,看右側窗,頭朝后仰,轉過頭看左側窗,之后,去拿梯子。放梯子、爬梯子、拉窗簾,先是左側窗子,后是右側窗子,重復了一遍;再回到左側窗子,搬梯子、爬梯子、向窗外看,一笑,同樣的順序和舉動乃至表情,在右側窗子又做了一遍。他收垃圾桶上的舊床單,他拉開垃圾桶的蓋子,朝里看,笑,對著另外一個垃圾桶,拉開蓋子,朝里看,笑。所有的重復都是例行公事的,又是樂此不疲的。戲開場之后,哈姆要求克勞夫把他的輪椅放在房子的正中間,以精確測量的苛刻懷疑著他的位置是否有偏差,他也不止一次要求克勞夫把他推到窗下,他要克勞夫爬上梯子到窗口看,拿著望遠鏡看,看來看去,“什么都沒有”,海上永遠一個樣,沒有一張帆、一塊浮板、一道煙,船上的信號燈沉到水下了,沒有橡皮救生艇,甚至連太陽都沒有,因為是陰天。
重復的行為是一種放大,即放大行為的意義,而哈姆和克勞夫的對白又取消了行動的意義。拉窗簾也好,眺望也罷,都是沒有內容的。“什么都沒有”,也依然要把窗簾拉開,依然要爬到梯子上舉起望遠鏡看,外界之于房間中的他們是空白,是虛無,如同西緒弗斯受到的懲罰,他不停地背運石頭、不停地滾下山來,永遠到達不了終點,永遠徒勞地往返著。
克勞夫目光呆滯、語調平直地講出他的第一句臺詞,也是全劇的第一句臺詞,“終局,這是終局,將要終局,可能將要終局。”在《等待戈多》中,每一幕的結束,兩個流浪漢見到送信的孩子,告知他們戈多先生今天不來了,戈多先生明天會來;而《終局》的第一句臺詞似乎更像是最后一句臺詞,《終局》像是一個從結尾寫起的戲。
在第一句臺詞中,包含了肯定的判斷,“終局,這是終局”。在肯定的判斷話音剛落又起了一種懷疑,推測著“將要終局”,在“將要終局”的前提下加入推測的因素“可能將要終局”。貝克特的寫作非常在意時態和語態,在肯定和懷疑中,他確立了《終局》的不確定性;在“將要”的指向未來的時間通道里,他恰恰做了某種回溯,從而使得這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終局”。
貝克特曾經自己執導其作品,對演員的要求極為嚴格,當他寫下舞臺提示時,或許已經有清晰的舞臺景象,而在閱讀他的劇本時,似乎比看演出更能接近貝克特。
(郭晨子)
上一篇:《織工·[德國]霍普特曼》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下一篇:《給我紅玫瑰·[愛爾蘭]奧凱西》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