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頭歌女·[法國]尤奈斯庫》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故事”發生在一間“英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客廳之內,自始至終并無變化。史密斯夫婦在用完“英國”晚餐之后,開始東拉西扯地閑聊。太太邊縫補襪子邊列數著晚餐所食菜肴,先生則邊談話邊讀著報紙,嘴里還不斷地打著響舌。就在兩人有一搭無一搭交談的同時,廳里的那只“英國鐘”不斷地胡亂敲打,時而十幾下,時而三五下……而更令人莫名其妙的是,史密斯夫婦口中報出的竟然又是另一個時間!不久,馬丁夫婦作為客人前來造訪。不可思議的是,這對夫婦坐下后竟然互不相識。他們經過長時間的交談之后,才發現兩人不僅同坐一輛火車、同一節車廂到達,而且兩人住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幢房子、同一個房間、睡在同一張床上并有同一個女兒!在隨后的兩對夫婦談話過程中,諸如此類的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荒誕不經的故事、尤其是強調音響形式卻毫無實際內容的拉伯雷式語言狂歡比比皆是,甚至還穿插了消防隊長的場面: 這一位為了尋找火災不請自來,進屋后又對眾人講了一則玻璃小牛的荒唐故事!全劇最后以馬丁夫婦重復史密斯夫婦開始時的臺詞結束,預示著同樣的荒誕場面還將上演……
【作品選錄】
第一場
一個英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內室,幾張英國安樂椅。英國之夜。英國人史密斯先生靠在他的安樂椅上,穿著英國拖鞋,抽著他的英國煙斗,在英國壁爐旁邊,讀著一份英國報紙。他戴一副英國眼鏡,一嘴花白的英國小胡子。史密斯夫人是個英國女人,正坐在他身旁的另一張英國安樂椅里,在縫補英國襪子。英國的沉默良久。英國掛鐘敲著英國的17點鐘。
史密斯夫人喲,九點鐘了。我們喝了湯,吃了魚,豬油煎土豆和英國色拉。孩子們喝了英國酒。今兒晚上吃得真好。要知道我們住在倫敦郊區,我們家又姓史密斯呀。
史密斯先生照樣看他的報,打了個響舌。
史密斯夫人豬油煎土豆特棒。拌色拉的油原先可沒哈喇味。拐角那家雜貨鋪子的油比對面那家雜貨鋪子的好,甚至比坡下那家雜貨鋪賣的還好。但是我不愿意說他們這些鋪子賣的油差。
史密斯先生照樣看他的報,打了個響舌。
史密斯夫人不管怎么說,拐角那家鋪子的油比哪家的都好……
史密斯先生照樣看他的報,打了個響舌。
史密斯夫人瑪麗今兒土豆燒得好。上回她可沒燒好,土豆要燒得好我才愛吃。
史密斯先生照樣看他的報,打了個響舌。
史密斯夫人魚倒是新鮮。我可沒饞嘴,就吃了兩塊,不,三塊。吃得我拉肚子。你也吃了三塊,可你那第三塊比頭兩塊小。我可比你吃的多得多。今晚我比你吃得下。怎么搞的?往??偸悄愠缘枚啵憧刹皇莻€沒胃口的人呀。
史密斯先生打了個響舌。
史密斯夫人可就是湯多少咸了點,反正比你有味兒,噯噯噯!大蔥擱多了,洋蔥少了。真后悔沒叫瑪麗在湯里加點大料,下回我可得自己動手。
史密斯先生照樣看他的報,打個響舌。
史密斯夫人我們這小兒子也想喝啤酒,他將來準是個酒鬼,像你。飯桌上你沒見他瞅著酒瓶那副樣子?可我呀,往他杯子里倒白水。他渴了,照喝。埃萊娜像我,是個好主婦,會管家,會彈琴。她才不要喝英國啤酒呢,就像我們小女兒只喝奶吃粥。才兩歲就看得出來。她叫培吉。蕓豆奶油餡餅特棒,吃甜點心的時候最好能喝上一小杯澳大利亞的勃艮第葡萄酒。可我沒讓葡萄酒上桌,免得讓孩子們學會喝。得教他們生活儉樸、有節制才好。
史密斯先生照樣看他的報,打個響舌。
史密斯夫人帕克太太認識一個雜貨店老板,是個羅馬尼亞人,叫波彼斯庫·羅森費爾德,他剛從君士坦丁堡來,是個做酸牛奶的大行家,安德烈堡的酸奶制造商學校畢業的。明天我去找他買一口專做羅馬尼亞民間酸奶用的大鐵鍋來,在倫敦郊區不常碰上這種貨。
史密斯先生照樣讀他的報,打個響舌。
史密斯夫人酸奶酪對胃病、腰子病、盲腸炎和偶像崇拜癥都有特效。這是常給我們鄰居喬恩家的孩子看病的那個麥根基-金大夫告訴我的。他是個好大夫,信得過的。他自己沒用過的藥是從來不開的。他替帕克動手術前,先給自己的肝臟開刀,盡管他什么病也沒有。
史密斯先生那為什么他自己動手術沒事,帕克倒被他治死了呢?
史密斯夫人他自己的手術成功了,可帕克的手術沒做好呀。
史密斯先生麥根基總歸不是個好大夫。他倆的手術要不都成功,要不都該完蛋。
史密斯夫人為什么?
史密斯先生一個有良心的醫生要是不能同病人共同把病治好就應該同病人一塊去死。遇到海浪,船長總是同他的船一起殉職,不自個兒偷生。
史密斯夫人病人能比作船?
史密斯先生干嗎不能?船也有船的毛病嘛,再說,你那個大夫跟軍艦一樣健康。所以說,他得和病人同時暴死,像大夫同他的船一起完蛋一樣。
史密斯夫人噢!我原先沒想到……或許有道理……那——這得出什么結論呢?
史密斯先生這就是說,醫生沒有不是江湖騙子的,而病人也都是一路貨色。英國只有海軍才是正直的。
史密斯夫人水手可不。
史密斯先生那當然。(間歇)
史密斯先生(報紙仍然不離手)有件事我不明白,為什么這民事欄里總登去世的人的年齡,卻從來不登嬰兒的年齡?真荒唐。
史密斯夫人這我可從來還沒有想到過!
又一陣沉默。鐘敲七下。靜場。鐘敲三下。靜場。鐘半下也不敲。
史密斯先生(報紙不離手)咦,這兒登著勃比·華特森死了。
史密斯夫人我的天,這個可憐人,他什么時候死的?
史密斯先生你干嗎這副吃驚的樣子?你明明知道,他死了有兩年了。你不記得了?一年半前你還去送過葬的。
史密斯夫人我當然記得,一想就想起來了。可我不懂,你看到報上這消息為什么也這樣吃驚?
史密斯先生報上沒有。是三年前有人講他死了,我靠聯想才想起這事來了。
史密斯夫人死得真可惜!他還保養得這樣好。
史密斯先生這是英國最出色的尸首!他還不顯老??蓱z的勃比,死了四年了,還熱乎乎的。一具真正的活尸!他當時多快活啊!
史密斯夫人這可憐的女人勃比。
史密斯先生這勃比是男的,你怎么說成女的了?
史密斯夫人不,我想到的是他妻子。她同她丈夫勃比一樣,也叫勃比·華特森。因為他們倆同名同姓,見到他們倆在一起,你就分不清誰是誰了。直到男的死了,這才真知道誰是誰了??芍两襁€有人把她同死者弄混的,還吊唁她呢。你認識她?
史密斯先生我只是在給勃比送葬的時候偶然見過她一次。
史密斯夫人我從沒見過她,她漂亮嗎?
史密斯先生她五官端正,可說不上漂亮。塊頭太大,太壯實了。她五官不正,倒可以說很漂亮。個子太小又太瘦。她是教唱歌的。
鐘敲五下。間歇多時。
史密斯夫人這一對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史密斯先生最遲明年春天吧!
史密斯夫人那得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史密斯先生要送份結婚禮物。我在考慮送什么。
史密斯夫人從我們結婚時別人送的那七個銀盤中拿一個去送他們不行嗎?我們從來沒用過。
短暫的靜場。鐘敲了兩下。
史密斯夫人她年紀輕輕就守寡,夠她傷心的了。
史密斯先生幸虧他們沒孩子。
史密斯夫人他們就差沒孩子!可憐的女人,不然叫她怎么辦?
史密斯先生她還年輕,還可以再結婚。男人死了她巴不得。
史密斯夫人那誰照看孩子呢?他們有一男一女呀。這兩個孩子叫什么?
史密斯先生勃比和勃比,同他們父母的名字一樣。勃比·華特森的叔父,那個老勃比·華特森有錢,他喜歡男孩子。勃比的教育他完全可以負擔得起。
史密斯夫人那沒說的。勃比·華特森的姑媽老勃比·華特森也可以把小姑娘勃比·華特森的教育擔當起來。這樣一來,勃比·華特森的娘勃比也可以再結婚了。她有沒有對象?
史密斯先生有呀,勃比·華特森的一位堂兄。
史密斯夫人誰?勃比·華特森?
史密斯先生你說的是哪個勃比·華特森?
史密斯夫人說的就是勃比·華特森呀,死去了的勃比·華特森的另一位叔父老勃比·華特森的兒子。
史密斯先生不對,不是他,是另一個。是死了的勃比·華特森的姑媽老勃比·華特森的兒子。
史密斯夫人你是說勃比·華特森,那個推銷員?
史密斯先生勃比·華特森全家都是推銷員。
史密斯夫人多苦的行當!可賺大錢呀。
史密斯先生是呀,只要沒有競爭。
史密斯夫人什么時候才沒競爭?
史密斯先生星期二,星期四同星期二。
史密斯夫人一個禮拜有三天?勃比·華特森在那幾天里干嗎?
史密斯先生他休息,睡覺。
史密斯夫人為什么這三天沒競爭他們就不干活呢?
史密斯先生我哪能都知道。我不能一一回答你這些愚蠢的問題。
史密斯夫人(有傷自尊心)你說這話侮辱我?
史密斯先生(滿臉微笑)你明知道沒這個意思。
史密斯夫人男人都是一路貨!你們呆在那里,不是叼著煙卷,就是抹粉、擦口紅,一天五十次,要不就是一個勁沒完沒了灌黃湯!
史密斯先生要是你見到男人像女人們一樣,整天抽煙、擦粉、抹口紅、喝威士忌,你又有何感想呢?
史密斯夫人我呀,才不在乎呢!你要是講這些來叫我討厭,那……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玩笑!
史密斯夫人把襪子扔得老遠,生氣了,站起來。
史密斯先生(也站起來,向妻子走去,溫情地)啊,我的烤小雞,干嗎發火呢?你明知道我是開玩笑的呀!(摟住她的腰,吻她)我們扮演了一對多么可笑的老情人呀!來,我們關燈睡覺去!
第二場
前場人物,加上瑪麗。
瑪麗(邊說邊上場)我是女傭人。我下午過得特快活。我跟個男人上電影院,看的是有女人的電影,打電影院出來,我們去喝酒,喝牛奶,隨后又讀報來著。
史密斯夫人但愿你過了個快快活活的下午,同個男人上了電影院,還又喝了酒,又喝了牛奶。
史密斯先生還讀了報!
瑪麗你們的客人馬丁夫婦在門外。他們早就來了,一直等我,不敢自個兒進來。他們今晚上要和你們一起吃晚飯?
史密斯夫人啊,對了,我們是等他們來著。后來都餓了,老不見他們來,不等他們就準備吃啦。這一整天我們可什么也沒吃呀,你不該出去的!
瑪麗是您準許的呀。
史密斯先生可不是故意把你支開的啊!
瑪麗(一陣大笑,跟著就哭,轉而又笑瞇瞇地)我替自己買了個尿盆。
史密斯夫人親愛的瑪麗,請把門打開,讓馬丁夫婦進來。我們就去換身衣服。
史密斯夫婦從右邊下。瑪麗開左邊的房門,馬丁夫婦上。
第三場
瑪麗和馬丁夫婦。
瑪麗你們怎么來得這么晚!太不禮貌了,應該準時嘛,懂不懂?現在就坐那里,等著吧。(下)
第四場
前場人物,除去瑪麗。
馬丁夫婦面對面坐下,不說話,相互靦腆地微笑。
馬丁先生(下面這段對話要用一種拖長的、平淡的聲音說,聲調有些像唱歌,但不要有任何起伏)請原諒,夫人,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您。
馬丁夫人我也是,先生,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您。
馬丁先生夫人,我會不會在曼徹斯特碰巧見到過您?
馬丁夫人這很可能。我就是曼徹斯特人!可我記不很清楚,先生,我不敢說是不是在那里見到您的。
馬丁先生我的天!這太奇怪了!我也是曼徹斯特人,夫人!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
馬丁先生這太奇怪了!不過,我,夫人,我離開曼徹斯特差不多有五個星期了。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多巧啊!我也是,先生,我離開曼徹斯特差不多也五個星期了。
馬丁先生夫人,我乘早上八點半的火車,五點差一刻到倫敦的。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真巧!我乘的也是這趟車!先生!
馬丁先生我的天,這太奇怪了!說不定,夫人,我是在火車上見到您的?
馬丁夫人這很可能,真沒準兒,非??赡埽偠灾?,沒法說不!……可是,先生,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
馬丁先生我坐的是二等車,夫人。英國沒二等車,可我還是坐的二等車。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真巧!先生,我坐的也是二等車。
馬丁先生這太奇怪了!我們說不定就是在二等車廂里碰上的,親愛的夫人!
馬丁夫人這很可能,真沒準兒。可我記不太清楚了,親愛的先生!
馬丁先生我的座位是在八號車廂,六號房間,夫人!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親愛的先生,我的座位也是在八號車廂六號房間呀!
馬丁先生這太奇怪了,多巧啊!親愛的夫人,說不定我們就是在六號房間碰見的?
馬丁夫人這很可能,不管怎么說!可我記不起來了,親愛的先生!
馬丁先生說實在的,夫人,我也記不起來了,可說不定我們就是在那里見到的。如果我記得起來的話,看來這是非常可能的。
馬丁夫人噢!真的,肯定,真的,先生!
馬丁先生這太奇怪了!……就是三號座位,靠窗口,親愛的夫人。
馬丁夫人噢,我的天,這太奇怪了,這太怪了,我是六號座位,靠窗口,在您對面,親愛的先生。
馬丁先生噢,我的天,這太奇怪了,多巧啊!親愛的夫人,我們原來面對面!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這有可能,先生,可我記不起來!
馬丁先生說真的,親愛的夫人,我也記不起來了。不過,我們很可能就是在這個場合見到的。
馬丁夫人真的,可我一丁點也不能肯定,先生。
馬丁先生親愛的夫人,那位請我替她把行李放到架子上,然后向我道謝,又允許我抽煙的太太,難道不是您?
馬丁夫人是,先生,那該是我呀!這太奇怪了,多巧啊!
馬丁先生這太奇怪了,這太怪了,多巧啊!嗯,哦,哦,夫人,我們或許就是那時候認識的吧?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真巧!親愛的先生,這很可能!不過,我覺得我還是記不起來了。
馬丁先生夫人,我也記不起來了。
靜場片刻。鐘敲二點又敲一點。
馬丁先生親愛的夫人,我來倫敦一直住在布隆菲爾特街。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這太怪了!先生,我來倫敦也一直住在布隆菲爾特街。
馬丁先生這太奇怪了,嗯,哦,哦,親愛的夫人,我們也許就是在布隆菲爾特街遇見的。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這太怪了!無論如何,這很可能!親愛的先生,可我記不起來了。
馬丁先生親愛的夫人,我住在十九號。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親愛的先生,我也是住在十九號。
馬丁先生嗯,哦,哦,哦,哦,哦,親愛的夫人,我們也許就是在這幢房子里見面的吧?
馬丁夫人這很可能,親愛的先生,可我記不起來了。
馬丁先生親愛的夫人,我的套間在六層樓,八號。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我的天,這太怪了!真巧,親愛的先生,我也住在六層樓,八號房間。
馬丁先生(若有所思)這太奇怪了,這太奇怪了,這太奇怪了,多巧啊!您知道,我臥室里有張床。床上蓋著一條綠色的鴨絨被。親愛的夫人,我這房間,這床呀,綠色的鴨絨被呀,在走廊盡里頭,在衛生間和書房中間!
馬丁夫人太巧了,啊,我的天哪!巧極了!我的臥室也有張床,也是蓋的一條綠色鴨絨被,也在走廊盡里頭,親愛的先生,也在衛生間和書房中間呀!
馬丁先生這太古怪,太奇怪,太妙了!哦,夫人,我們住在同一間房里,睡在同一張床上,親愛的夫人。也許就是在那兒我們遇上了?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真巧!很可能我們是在那兒遇上的,說不定就在昨天夜里。親愛的先生,可我記不起來了。
馬丁先生我有個小女兒,親愛的夫人,我那小女兒同我住在一起。她兩歲,金黃頭發。她一只白眼珠,一只紅眼珠,她很漂亮,親愛的夫人,她叫愛麗絲。
馬丁夫人多希奇的巧合啊!我也有個小女兒,兩歲,一只白眼珠,一只紅眼珠,她很漂亮,也叫愛麗絲,親愛的先生!
馬丁先生(依然拖腔拖調地、平淡地)這太奇怪了,太巧了,真怪,親愛的夫人,說不定我們講的就是同一個女孩啊!
馬丁夫人這太奇怪了,親愛的先生,這很可能。
較長時間的靜場……鐘敲二十九下。
馬丁先生思考多時,緩緩站起,不慌不忙地向馬丁夫人走去。馬丁先生莊嚴的神態使她大為吃驚,她也緩緩地站了起來。
馬丁先生(還是用那種少有的、平淡、近似唱歌的腔調)我,親愛的夫人,我看我們肯定已經見過面了,您就是我妻子……伊麗莎白,我又找到您了!
馬丁夫人不急不忙地向馬丁先生走去。他們擁抱,毫無表情。鐘很響地敲了一下,響得叫觀眾嚇一跳。
馬丁夫婦倆卻沒有聽見。
馬丁夫人道納爾,是你呀,寶貝兒!
他們在同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緊緊地抱在一起,睡著了。鐘又敲了好幾下?,旣愼谥_尖,一只手指貼在嘴唇上,悄悄地上場,轉向觀眾。
第十一場
除消防隊長外,前場人物都在。
馬丁夫人我能買把小折刀給我兄弟,可您沒法把愛爾蘭買下來給您祖父。
史密斯先生人固然用腳走路,可用電、用煤取暖。
馬丁先生今天賣頭牛,明天就有個蛋。
史密斯夫人日子無聊就望大街。
馬丁夫人人坐椅子,椅子坐誰?
史密斯夫人三思而后行。
馬丁先生上有天花板,下有地板。
史密斯夫人我說的話別當真。
馬丁夫人人各有命。
史密斯先生你摸我摸,摸摸就走樣。
史密斯夫人老師教孩子識字,母貓給小貓喂奶。
馬丁夫人母牛就朝我們拉屎。
史密斯先生在鄉下時,我喜歡孤單和安靜。
馬丁先生您還沒到過這種日子的年紀。
史密斯夫人本杰明·富蘭克林說得對: 您沒他沉靜。
馬丁夫人一星期有哪七天?
史密斯先生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
馬丁先生愛德華是個辦事員。他姐姐蘭西是個打字員。他兄弟威廉是個店員。
史密斯夫人這一家子真滑稽!
馬丁夫人我寧愛田里的一只鳥,也不愛手推車里的襪子。
史密斯先生吃皇宮里的牛奶不如喝自家的清湯。
馬丁先生英國人把他們的窩還真當成皇宮。
史密斯夫人我西班牙文不靈,講不清。
馬丁夫人你把你丈夫的棺材給我,我就把我婆婆的拖鞋給你。
史密斯先生我找個耶穌會牧師,好把他許配給我們家女傭人。
馬丁先生倘若面包也是樹,則面包便是樹,每當清晨,黎明時分,橡樹便生橡樹。
史密斯夫人我叔叔住在鄉下,可跟接生婆不相干。
馬丁先生紙用來寫字,貓用來逮耗子。奶酪用來蓋戳。
史密斯夫人汽車固然跑得特快,可烘箱烤肉也不壞。
史密斯先生別像火雞樣的發呆,還是同陰謀家擁抱。
馬丁先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史密斯夫人我等著天上掉甜餅。
馬丁先生社會進步再帶點甜味,那就妙極了,沒說的。
史密斯先生打倒上蠟!
史密斯先生最后這句話剛脫口,其他人都愣住沒話說了,個個目瞪口呆,感到要出什么事兒了。鐘敲得也更加起勁。以下的對話要用一種令人寒顫、充滿敵意的聲調來念。敵意與神經質的氣氛越來越強烈。最后,四個人都站了起來,彼此緊挨著,一面各自喊著各自的臺詞,一面揮舞拳頭,準備互相撲打。
馬丁先生眼鏡上抹鞋油越抹越黑。
史密斯夫人有錢能使鬼推磨。
馬丁先生我寧可宰個兔崽子,也不到花園里去唱歌。
史密斯先生白鸚哥,白鸚嘎,白鸚哥,白鸚嘎,白鸚哥,白鸚嘎,白鸚哥,白鸚嘎,白鸚哥,白鸚嘎,嘎,嘎,嘎,嘎,嘎。
史密斯夫人好一個屎巴巴,好一個屎巴巴,好一個屎巴巴來好一個屎巴巴,好一個屎巴巴,好一個屎巴巴,屎巴巴,屎巴巴,屎巴巴。
馬丁先生屎巴巴,稀拉拉,好一個屎巴巴來稀拉拉,屎巴巴,稀拉拉,好一個屎巴巴來稀拉拉,屎巴巴,稀拉拉,好一個屎巴巴稀拉拉,屎巴巴稀拉拉,稀拉拉拉拉拉。
史密斯先生狗長跳蚤啦,哎呀呀,哎呀呀。
馬丁夫人仙人掌,大尾巴!干果子和戴軍帽子的蠢豬子!
史密斯夫人做咸魚的把我們塞進咸魚桶。
馬丁先生當個偷牛漢,不如去孵雞蛋。
馬丁夫人(嘴張得老大)哦!呀!哦!呀!讓我磨牙!
史密斯先生鱷魚!
馬丁先生給尤利西斯一記嘴巴子!
史密斯先生我可要躲進我可可樹林里我的窩。
馬丁夫人可可園的可可樹,不長花生長可可!可可園的可可樹,不長花生長可可!可可園的可可樹,不長花生長可可!
史密斯夫人老鼠老鼠長眉毛,眉毛里頭沒老鼠。
馬丁夫人我的皮拖鞋你別碰!
馬丁先生我的皮拖鞋你別動!
史密斯先生碰蒼蠅別叫蒼蠅碰。
馬丁夫人蒼蠅不碰也會動。
史密斯夫人還是擤擤你的嘴巴子!
馬丁先生擤鼻子擤出個蒼蠅拍子。
史密斯先生前哨遇沖突。
馬丁夫人斯卡拉姆齊!
史密斯夫人偽君子!
馬丁夫人你有一塊尿片子。
史密斯先生你把我來當吹子。
馬丁夫人偽君子摸槍子。
史密斯夫人別碰別碰,一碰就崩。
馬丁先生蘇里!
史密斯先生普魯道姆!
馬丁夫人和史密斯先生弗朗索瓦。
史密斯夫人和馬丁先生科貝。
馬丁夫人和史密斯先生科貝·蘇里!
史密斯夫人和馬丁先生普魯道姆·弗朗索瓦。
馬丁夫人咕嚕咕嚕學火雞,都學火雞咕嚕嚕。
馬丁先生瑪麗埃特是鍋底。
史密斯夫人克里司拿木爾第;克里司拿木爾第!
史密斯先生教皇打滑!閥門里有教皇,教皇倒無閥。
馬丁夫人百貨商場賣巴爾扎克,有個元帥叫巴贊納。
馬丁先生畫真美,盡親嘴,真叫活見鬼!
史密斯先生阿,絲,依,哦,于,阿,絲,依,哦,于,阿,絲,依,哦,于,依!
馬丁夫人貝,西,得,弗,克,勒,墨,訥,撲,兒,絲,第,威,杜不勒威,依克斯,柴特!
馬丁先生水裝蒜,蒜裝奶!
史密斯夫人(模仿火車的聲音)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史密斯先生這!
馬丁夫人甭!
馬丁先生打!
史密斯夫人那兒!
史密斯先生快!
馬丁夫人打!
馬丁先生這!
史密斯夫人兒!
眾人狂暴至極,彼此朝著對方的耳朵大叫。燈光驟滅。黑暗中,只聽見眾人越來越快地、有節奏地叫喊。
眾人甭打那兒,打這兒!甭打那兒,打這兒!甭打那兒,打這兒!甭打那兒,打這兒!甭打那兒,打這兒!甭打那兒,打這兒!
聲音突然中斷。燈光復明。馬丁夫婦像本劇開始時史密斯夫婦那樣坐著,一成不變地念著史密斯夫婦在第一場戲中的臺詞。戲重新開場,然而幕徐徐落下。
(高行健譯)
【賞析】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以戲劇家著稱的尤奈斯庫在年輕時代并無成為專業劇作家的志向,更無終身從事戲劇的雄心。盡管他年少時曾經為木偶演出流連忘返,也曾寫過劇本,但成年后卻對戲劇極其反感,從不看戲,更不寫戲。尤奈斯庫走上戲劇之路可謂純屬偶然: 1948年,他因自學英語買來一本教材,打開之后卻大吃一驚: 那一句句看似簡單的句子,竟然都是無可辯駁的常識與真理。更令其瞠目結舌的是,這一個個常識、一條條真理被羅列起來之后,竟然產生了極其荒誕的效果。于是,尤奈斯庫靈感突發,很快寫出了這部《禿頭歌女》劇本。只不過,它被搬上舞臺還要等上兩年之久!當然,這樣一部荒唐無稽的劇本只能在位于巴黎左岸、條件十分簡陋的“夢游者劇院”上演,擔任導演的也只能是名不見經傳的青年先鋒巴塔耶。其時的巴黎觀眾多數依然沉溺于金錢加美女的林蔭道戲劇,對即將在全世界舞臺上掀起的一場革命風暴毫無準備,因而根本無法接受這樣一部先鋒氣息極其濃烈的演出。接連幾個晚上,劇院都是門可羅雀,院方最后只得撤銷演出。
與“荒誕派戲劇三駕馬車”中的另兩位即貝克特和阿達莫夫均否認自己屬于該派不同,尤奈斯庫不僅公開宣稱“生活是荒誕的”,而且在其早期劇本中大肆宣揚“人生無聊”、“人與人難以溝通”、“人難免一死”等觀點。不過,與同樣認為人生荒誕的存在主義戲劇家如薩特、加繆等人相比,尤奈斯庫作為一名具有創新精神的戲劇家,他并沒有簡單地將舞臺變成宣教講壇,而是創造性地運用非傳統、反理性的荒誕形式,直觀形象地演繹荒誕的主題,從而與貝克特、阿達莫夫、日奈等人一起創立了名副其實的荒誕戲劇。尤奈斯庫自己則稱之為“反戲劇”,以表明其與傳統戲劇決裂的堅強決心。在他眼里,“整個戲劇都有著某種虛假的東西”,傳統戲劇摹仿的只是表面的現實,事實上卻“縮小了現實、減弱了現實、歪曲了現實”,而那些不拘泥于現實、勇于想象甚至追求夢幻的另類戲劇實則充滿了真理。因此,尤奈斯庫從一開始便與傳統戲劇勢不兩立。
有趣的是,作為一部“反戲劇劇本”,《禿頭歌女》這一劇名的產生過程本身就充滿著離經叛道精神。尤奈斯庫最初為之取名為《輕輕松松學英語》,推翻之后還有過其他設想,最終確定現名則完全出于偶然。某次排練時,一位演員誤將“金發女教師”說成“禿頭歌女”后,在場人員無不捧腹大笑,尤氏當機立斷,決定拿來用作劇名,這一過程無疑頗具荒誕意味。當然,“反戲劇”精神更多地體現在劇情的內容及其形式之上。全劇的結構形式與西方傳統的劇本要求相距何止千里萬里!全劇共有十一場,相互之間絕無半點聯系,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發展與突轉,更沒有高潮,甚至連結尾都無從談起,一切都與傳統劇作法則格格不入。從節選的第一場和最后一場中可以看到,劇本從史密斯夫婦的無聊閑談開始,又在馬丁夫婦“一成不變地念著史密斯夫婦在第一場戲中的臺詞”中落幕,其循環反復的特點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間的主要場面包括馬丁夫婦的“相認”(四場)、馬丁和史密斯兩對夫婦之間的談話(七場)、消防隊長的插曲(八場)及其與女傭瑪麗的“重逢”,非但沒有圍繞所謂中心情節來推向高潮,反而是對傳統戲劇手段如發現與突轉的極大嘲弄。結尾處讓演員重復開始的臺詞更是對傳統戲劇的無情諷刺!
隨著傳統概念上的情節與結構的消失,資產階級戲劇的另一大支柱——人物性格隨之煙消云散。無論是史密斯夫婦還是馬丁夫婦,或者是女傭和消防隊長,都是尤氏所謂“既無饑餓感,也無明確的欲望,無聊得要死”的傀儡或機器人,他們除了鸚鵡學舌般喋喋不休之外,并沒有任何思想,更沒有所謂的心理活動,與傳統要求的“有血有肉”的人物性格風馬牛不相及。節選的第一場發生在一個“英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內室”,主人史密斯夫婦一本正經地說著一些廢話,沒有一句能夠與傳統戲劇要求的“動作”相關,因為有關他們的身世、年齡與性格的內容人們一無所知。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邊是妻子的喋喋不休,一邊卻是丈夫不停地打響舌。兩人越往下交談,內容越顯得荒誕無稽。為了否定傳統的人物概念,尤奈斯庫編造了一個勃比·華特森家族的故事。以常理推斷,報紙是最近的,訃告涉及的自是剛剛過世的人。然而,他們竟然一會說是一年半前,一會兒說是三年前,一會兒又說是四年之前,且其尸體還是“熱乎乎的”!更有甚者,這一家族的全體成員竟然沒有第二個名字,全都叫做勃比·華特森,以至于夫婦倆變到后來是在說誰都弄不清楚!此外,這種否定傳統人物性格的現象還可從相互矛盾的臺詞中見出,如史密斯先生在談論華特森太太時前面剛說她“五官端正”、“塊頭太大,太壯實了”,緊接著又說她“五官不正”、“個子太小又太瘦”等等。而整個第四場更是這種顛覆傳統人物概念之經典: 一對朝夕相處、且有著一個兩歲女兒的夫婦,一同從倫敦坐同一趟火車,且坐在同一節車廂面對面的座位上,到了史密斯夫人家里竟然同時失去了記憶,儼如幾十年前偶爾相識,然而慢慢地通過交談才能發現原來彼此不僅生活在一起,而且睡在同一張床上!荒謬至極,令人瞠目!
取消了行動,取消了邏輯,再把人物性格抽干,《禿頭歌女》便成了一部徒具劇本形式的作品,揭示出尤奈斯庫所謂的某種“戲劇機制簡單地空轉”,而這種空轉的主要動力則是語言。法國戲劇理論家科爾萬甚至認為此劇中的語言已經變成了人物。尤奈斯庫將語言視為表現荒誕的最好手段,它表達了“內心生活的空虛,日常生活的機械,人在其社會環境里難分你我”的現實。《禿頭歌女》因而又是一部“語言的悲劇”。讀者不難發現,全劇幾乎從頭至尾充斥了陳詞濫調,無論是馬丁夫婦還是史密斯夫婦,除了姓名的不同,所有的談話都是同樣的無聊、同樣的機械、同樣的荒唐,即使互換之后也沒有任何妨礙。許多臺詞正如語言教科書一樣,雖然話語正確,意義卻極其荒謬,最為典型的則是第十一場中兩對夫婦的交談。這些會說話的機器越說越牛頭不對馬嘴,越說越語無倫次,越說越讓人摸不著頭腦,臺詞只是詞匯的簡單堆積,有的甚至只是音節音素的胡亂拼湊,成為一片喧囂之聲。顛倒、重復、繞口令、胡言亂語無所不用其極,可謂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語言之外,“反戲劇”精神還體現在舞臺空間的運用方面。尤奈斯庫十分重視包括音響、物件等非語言表達手段,通過“舞臺指示”來使之發揮功能,以反襯與強化荒誕主題。例如,為了揭示人物之間交流的困難,馬丁夫婦與史密斯夫婦的交談中出現了大量“靜場”。在眾人一派胡言亂語達到“高潮”的第十一場,語調、音響與節奏十分重要。而效果最為強烈的當推那口“英國掛鐘”。全劇第一個開口、且是胡說八道的實際上不是別人,正是敲了十七下的掛鐘!而史密斯夫人緊接著卻說“現在九點”,瞬間便將全劇的荒誕性質準確定位。此后,在全劇進行過程中,掛鐘始終都是亂敲一氣。在第四場,當馬丁夫婦終于相認時,一段長時間的靜場之后,掛鐘竟然敲了廿九下!可夫婦倆竟毫無表情地擁抱起來,掛鐘又“很響地敲了一下”,“夫婦倆卻沒有聽見”!……掛鐘的存在,無疑使全劇的荒誕氣氛大大增強。值得指出的是,正是由于物件在尤奈斯庫的劇中總是以匪夷所思的夢魘面目出現,且具有舉足輕重的功能,因而尤氏劇作有著濃厚的超現實主義色彩。
總之,《禿頭歌女》作為荒誕戲劇的一部典型作品,無論在哪一方面都與傳統戲劇相距甚遠,從我們節選的幾個場面中讀者無疑可以管中窺豹,獲取比較直觀的認識。
(宮寶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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