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德意志小公國宰相瓦爾特的兒子斐迪南愛上了平民樂師米勒的女兒露意絲,并決意與她結婚。瓦爾特為了牢牢控制公國的政權,強迫斐迪南和公爵的情婦彌爾芙特夫人結成表面的婚姻關系,遭到斐迪南的拒絕,并揚言要揭穿父親殺害前任宰相取而代之的罪行,瓦爾特只得暫時作出讓步。宰相的秘書伍爾穆對露意絲早有邪念,因求婚未遂而懷恨在心,于是他向瓦爾特獻計: 先借故逮捕米勒,逼迫露意絲給宮廷侍衛長卡爾勃寫一封情書,以此作為釋放她父親的條件,并要露意絲起誓不說出事情的真相。為了救父親,露意絲屈服了。伍爾穆經過周密的布置,故意讓露意絲親筆寫的假情書落到斐迪南手中。妒火中燒的斐迪南跑來質問露意絲,露意絲受到誓言的約束,又認為和斐迪南的愛情不現實,承認情書確實出自她手。悲痛欲絕的斐迪南下藥毒死了露意絲。即將死去的露意絲說出事情的真相,斐迪南也服毒自盡。
【作品選錄】
第五幕
第四場
斐迪南獨自一人。
斐迪南 獨生女兒!——你明白嗎,兇手?獨生女兒!兇手!你聽見了嗎,單單一個?——這老人在茫茫人世上別無所有,只有一把琴、一個女兒——你竟想給他搶走嗎!搶走!搶走叫化子的最后一個子兒?——將癱瘓者的拐杖折斷,扔回到他腳下?怎么樣?我也有膽量干這種事嗎?——事后,他匆匆趕回家來,急不可待地要從他女兒的臉上找到他全部的喜悅,一進門卻見她躺在地上,一朵鮮花——枯萎了——死了——遭到了踐踏,這最后的唯一的無比珍貴的希望!——嗨,他會站在她跟前,會站在那兒,會突然感到整個大自然停止了呼吸,他呆滯的目光會無所畏懼地掃過杳無人跡的無邊宇宙,會去尋找上帝,可上帝再也找不到了,回來時更覺渺??仗摗靼?!主啊!——然而,我的父親不也就我這個獨生兒子嗎!唯一的兒子,卻并非唯一的財富?!?停了一會兒)這算什么話?他究竟會失去什么?一個丫頭,一個像玩布娃娃似的玩弄最神圣的情感,玩弄愛情的丫頭,會使她的父親幸福嗎?不會的!不會的!要是我在這條毒蛇咬傷自己父親之前將它踩死,我還該得到感謝哩。
第五場
米勒走回來。斐迪南仍在房中。
米勒 飲料馬上給您送到,男爵??蓱z的丫頭坐在外邊哭得死去活來。她將在檸檬中摻進她的淚水送給您喝啊。
斐迪南 光是淚水還更好些!——我們剛才不是談到音樂了嗎,米勒?——(掏出一個錢包)我還欠你的債哩。
米勒 干什么?干什么?去您的吧,男爵!您把我當成什么人了?錢留在您手里挺好的,別讓我難堪好不好!再說,上帝保佑,咱倆又不是從此不再見面。
斐迪南 誰知道呢?您只管收下吧。我說不定是死是活喲。
米勒 (笑起來)噢,原來這樣,男爵!以您現在的處境,我想,是可能心一橫倒下的。
斐迪南 有人確實橫過心——您從未聽說過年輕人倒下嗎?青年男女,希望的孩子們,受騙父親的空中樓閣,年歲的蛀蟲都奈何不得的,卻往往讓一記雷擊就打倒了!——您的露意絲也并非長生不死啊。
米勒 她是上帝賜予我的。
斐迪南 您聽著——我告訴您,她并非長生不死。這個女兒是您的心肝寶貝兒。您全心全意在眷戀她,疼愛她??赡斝?,米勒,只有絕望的賭徒才會孤注一擲。哪個商人把全部財產都裝在一艘船上,人家就叫他冒失鬼——聽著,想一想我這警告?!赡鸀槭裁床皇障逻@些錢呢?
米勒 怎么,先生?偌大的一袋錢?少爺您想到哪兒去啦?
斐迪南 還債唄——給!(將錢袋扔在桌上,從袋里滾出來幾枚金幣)我也不能永生永世守著這勞什子。
米勒 (驚愕)偉大的上帝,這是什么?聽聲音不像是銀幣!(走向桌子,發出驚呼)老天爺呀,您這是干啥,男爵?您以為您在什么地方,男爵?您搞的啥名堂,男爵?我只能說您在開玩笑!(將雙手捧在一起)這兒確實是些個……要不就是我中了邪——要不……上帝詛咒我!我抓在手里的確實是上帝創造的金子啊,確實是硬邦邦、黃澄澄、圓溜溜的金元!——不,魔鬼!我才不受你的誘惑呢!
斐迪南 您是酒喝多了怎么的,米勒?
米勒 (粗魯地)見他媽的鬼!您快瞧瞧呀!——金子!
斐迪南 自然,事情是有點特別。
米勒 (沉默了一會兒又走向他,深有感觸地)少爺,我告訴您我是一個老實正直的人,如果您想把我套起來,為您去干壞事的話——要知道,上帝明鑒,這么許多錢靠正當的營生是掙不來的。
斐迪南 (感動地)您放心吧,親愛的米勒。您早就配得到這些錢了,上帝饒恕我,我是想用它們來報答您的一片好心啊。
米勒 (像瘋了似的跳跳蹦蹦)這么說是我的?!是我的?!上帝明鑒,上帝恩典,是我的?!(高叫著朝房門奔去)老婆!閨女!維克多莉亞!快來呀!(走回房中)可老天爺!我怎么會一下子得到這多得要命的財富?我憑什么掙來的?我該怎么回報?嗯?
斐迪南 不是靠您上的音樂課,米勒?!医o您這些錢,是要……(渾身打了個冷戰)是要……(稍停,傷感地)償付您女兒讓我做了三個月的幸福美夢!
米勒 (抓住他的手緊緊握著)少爺啊!您要是個普通平凡的市民——(加快語速)我閨女還不愛您,那我就要親手宰了她,這丫頭!(又走到錢袋旁,抑郁地)可現在我有了一切,您卻一無所有?,F在是不是又輪到我來花天酒地一番,嗯?
斐迪南 別擔心,朋友!——我這就起程,去那個我打算永遠待下來的國度。在那兒,這些錢不再管用。
米勒 (眼睛死死盯著金幣,興奮地)這么說它們仍舊是我的?是我的?——不過您要走了我挺難過。——等著吧,看我現在會是個啥氣派!看我現在會如何滿面春風!(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穿過房間)我要再到市場上去教音樂課,再抽三王牌的蹩腳煙,再坐三文錢的孬位子,就讓魔鬼把我逮去好啦!(欲走)
斐迪南 等一等!別聲張!把您的錢收起來吧!(鄭重地)只是今晚上您還不能說出去。從今以后別再收學生啦,為了我的緣故。
米勒 (更加興奮,緊緊抓住斐迪南的馬夾,抑制不住內心的快樂)少爺??!還有我女兒!(放開斐迪南)錢并非一切——不是的——我吃土豆也罷,吃野味也罷,飽總歸是飽;我這件外套還蠻好嘛,只要上帝親愛的陽光還沒洞穿它的袖筒子!——破舊衣服我來穿好啦,可我閨女應該得到幸福。只要她的眼睛流露出什么心愿,她就應該得到滿足……
斐迪南 (趕緊打斷他)別講了!啊,別……
米勒 (越發激動)我要讓她從頭開始學法語,學跳法國小步舞,學唱歌;讓人家在報上讀到關于她的報道;讓她戴樞密顧問千金一樣漂亮的帽子,穿各種各樣我說不出名字的時髦衣裙;讓遠遠近近的人們都談論提琴師的女兒,讓……
斐迪南 (激動得可怕地抓住米勒的手)別說啦!什么也別說啦,看在上帝分上,住口吧!只有今天,什么都別說,這就是我要求您給我的——唯一報答!
第六場
露意絲捧著檸檬汁上。前場人物
露意絲 (眼睛哭得紅紅的,一邊將杯子遞給少校,一邊聲音顫抖地說)請只管吩咐,如果還不夠濃的話!
斐迪南 (接過杯子去放在桌上,迅速將臉轉向米勒)噢,我差點兒給忘了!——允許我求您辦點兒事嗎,親愛的米勒!您樂意幫我個小忙嗎?
米勒 萬分樂意!您想要……
斐迪南 人家等著我出席宴會。糟糕的是我心情壞透了。像這樣子我完全不可能去見人?!敢馊ノ腋赣H那兒代我表示一下歉意嗎?
露意絲 (一驚,急忙搶過話頭)我完全可以去走一趟。
米勒 去找宰相?
斐迪南 不見他本人。您只要在前廳里讓一名侍從轉達就行了?!獛衔疫@只表作為證明。——等您回來時,我還在這兒。——您得等他回答。
露意絲 (驚恐地)干嗎不可以我去呢?
斐迪南 (對正要動身的米勒)等一等,還有點兒事。這是一封給我父親的信,今天傍晚封在給我的信里送來的——也許有什么要緊事——讓侍從帶給他吧。
米勒 沒問題,男爵!
露意絲 (抱住父親,驚恐到了極點)可是爸爸,所有這些我全能辦好的呀!
米勒 你獨自一人,天又這么黑,孩子。(下)
斐迪南 給你父親照亮,露意絲。(在她端著燈送父親出去時,奔到桌旁,把毒藥倒進檸檬里)是啊,她該死!她該死!頭頂的神明已對我首肯,道出了可怕的“是”字;復仇的天神也畫了押;她的守護天使已將她拋棄……
第七場
斐迪南和露意絲。露意絲端著燈慢慢走回來,把燈放在桌上,站在少校對面的另一側,臉沖著地面,只是時不時地以怯生生的目光偷覷一下少校。他站在另一邊,目光呆滯。長時間的沉默,預示緊張的一幕即將開始。
露意絲 您要樂意我伴奏,封·瓦爾特先生,我就彈一會兒鋼琴。(打開琴蓋)
斐迪南悶聲不響,好一會兒不予回答。
露意絲 您還多贏我一盤棋哩。我們再下一次好嗎,封·瓦爾特先生?
斐迪南又是一陣靜默。
露意絲 唉,我好可憐??!
斐迪南 (還是剛才的姿勢)那是可能的。
露意絲 您心情這么糟,封·瓦爾特先生,不是我的錯。
斐迪南 (臉朝一邊冷笑兩聲)對我這樣發癡發傻,你哪能有什么錯?
露意絲 我明白了,我們現在不適合好下去。我承認,在您打發走我父親的那一刻,我馬上吃了一驚。——封·瓦爾特少爺,我猜想,這會兒我們兩個人將同樣難熬。您要是允許,我就去邀請我的幾個熟人來吧。
斐迪南 噢,行啊,去吧。我也馬上去邀幾個我的熟人來。
露意絲 (愣愣地望著他)封·瓦爾特先生?
斐迪南 (非常辛辣地)以我的名譽起誓,在眼前的情況下沒有誰能出更聰明的主意!這一來,令人厭煩的二重唱變成一陣子嘻嘻哈哈,失戀的苦惱也就從賣弄風情中得到了報償。
露意絲 您情緒好些了嗎,封·瓦爾特少爺?
斐迪南 再好不過!好得像市場上的孩子們跟在我身后追,以為我是瘋子!不,說真的,露意絲!你的榜樣教訓了我——你應該是我的老師。傻瓜才胡謅什么永遠忠貞的愛情,老是一張面孔令人反感,變化無常才有滋有味兒——一言為定,露意絲!我奉陪到底——咱倆從一樁風流韻事跳到另一樁風流韻事,從一個泥潭滾向另一個泥潭——你朝東——我朝西。也許,在某一家妓院里會找回我失去了的寧靜?!苍S,在一陣快活的追逐之后,我和你成了兩具腐朽的白骨,有朝一日又會不勝驚喜地相逢,就像在喜劇里一樣,彼此憑著同一母親的任何一個孩子都不否認的血緣標志認出對方,致使厭惡與羞慚又變得和諧一致,這可是最最溫柔的愛情也不可能的呀!
露意絲 啊,年輕人,年輕人!你已經是不幸的了,難道你還想讓家人罵你咎由自取嗎?
斐迪南 (咬牙切齒地喃喃道)我不幸?誰告訴你的?你這個女人太卑鄙了,自己已麻木不仁,又憑什么去衡量他人的感受呢?——不幸,她說?——哈!這個詞兒簡直可以從墳墓里喚醒我的憤懣!——她早已知道,我一定會不幸呢。——該死的東西!她明知如此,卻仍然背叛了我,瞧這條毒蛇!原來還覺得有唯一一點可原諒的理由——你的自供將折斷你的脖子——迄今為止我總以你的單純來掩飾你的罪孽,不屑與你計較,讓你差點兒逃脫我的報復。(急切地抓起杯子)原來你并不輕率——并不癡傻——你只是一個魔鬼而已!(喝檸檬汁)這檸檬汁淡而無味,就像你的靈魂——嘗嘗看!
露意絲 天??!我害怕有這一幕,并非多慮?
斐迪南 (以命令的口氣)嘗一嘗!
露意絲勉強接過杯子,開始喝。
斐迪南一見她把杯子送到嘴邊,立刻轉過身,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同時跑到最里邊的屋角去。
露意絲 這檸檬汁挺好嘛。
斐迪南 (未轉過身來,渾身哆嗦)那你受用吧!
露意絲 (放下杯子)唉,您不知道,瓦爾特,您多么傷我的心。
斐迪南 哼!
露意絲 將來會有一個時間,瓦爾特……
斐迪南 (回到前面)噢,時間一到咱們就一了百了。
露意絲 到那時,今晚上的事會成為你良心的沉重負擔——
斐迪南 (開始越走越急,越來越不安,同時扔掉掛在身上的綬帶和佩劍)去你的吧,效忠殿下!
露意絲 我的上帝!您怎么啦?
斐迪南 又熱又鬧——希望舒服一點。
露意絲 喝檸檬汁吧!喝吧!喝了您會感覺涼快一點。
斐迪南 那倒一定會的?!?,婊子也有心眼兒好的時候!可僅此而已。
露意絲 (滿含情意地撲進他懷里)你竟這么對你的露意絲嗎,斐迪南?
斐迪南 (推開她)滾!滾!別讓我再見到你這雙溫柔迷人的眼睛!我要死了,露出你猙獰的面目來吧,毒蛇;撲到我身上吧,害人精——盡管對我亮出你的毒牙,扭動身子高高直立起來,有多可憎就多可憎——只是別再裝出天使的樣子——別再裝作天使!——太晚了——我必須踩死你,像踩死一條毒蛇,不然就會毫無希望?!獞z憫一下你自己吧!
露意絲 啊!干嗎非走這樣的極端?
斐迪南 (從旁邊端詳著她)天上的雕塑家的美妙杰作!——誰能相信呢?——誰會相信呢?(抓住她的手,向上舉起)造物主啊,我不想責難你——可你為什么偏偏將你的毒汁裝進如此美好的軀殼?在那溫暖的宜人的天國,罪惡能夠繁衍滋生嗎?——真叫奇怪喲!
露意絲 不得不聽這樣的話,而且保持沉默!
斐迪南 嗓音甜美悅耳——從斷裂的琴弦上,怎么可能發出如此動人的樂音呢?(久久盯著她,目光已經陶醉)一切都這么美好——這么勻稱——這么仙女似的圓滿!——處處顯示出造物主怡然自得的心境!上帝作證,仿佛大千世界之所以產生,僅僅是為了讓造物主醞釀情緒,以便最后完成他這個杰作!——只可惜,上帝在塑造靈魂時失了手!怎么會呢?怎么可能讓這么個令人憎惡的怪胎出生在人世上,而未受挑剔呢?(迅速離開她)或者他本來不想雕一個天使卻雕成功了,因而趕忙給她湊上一副更壞的心腸,以為這樣就能彌補錯誤了吧?
露意絲 好個花崗巖腦袋??!他寧可指責上帝,也不肯承認自己冒失。
斐迪南 (痛哭著撲向露意絲,摟住她的脖子)最后一次,露意絲——最后一次,就像我倆初次接吻的那天,當時你嘴唇灼熱,好不容易才輕輕喚出一聲“斐迪南”,喚出第一聲“親愛的”!——啊,在那一瞬間,恰似不可言喻的無窮快樂的種子發芽了,開花了。——突然間,我們眼前出現一個天堂,美好得如同陽春五月;黃金的世紀像一些新娘子,圍繞著我們的靈魂歡呼雀躍!——那時候我真幸福?。 ?,露意絲!露意絲!露意絲!你干嗎要對我這樣?
露意絲 您哭吧,您哭吧,瓦爾特!您理當對我表露您的悲哀,而沒理由對我發泄您的怒氣。
斐迪南 自欺欺人!這可不是悲哀的眼淚——不是那種溫馨歡快地流入心靈創傷的甘露,不是那種能使滯塞的感情之輪重新轉動的潤滑油。只是零零落落的——冰冷冰冷的水滴——只是我愛情訣別時的戰栗。(神情莊嚴得叫人害怕,同時把手撫在她頭上)是為你的靈魂惋惜的眼淚,露意絲——是為上帝的一片好心惋惜的眼淚,他未能造出他杰作中的杰作——我覺得啊,整個宇宙都該戴上黑紗,都該為在它中間出了這樣的事感到驚駭——人會墮落,樂園會失去,這是常情,可是,如果天使中間也流行起瘟疫來,那就只能讓哀號聲響徹整個大自然了!
露意絲 別逼我走上絕路,瓦爾特。我的靈魂足夠堅強——可它必須承受一次人為的考驗。瓦爾特,再說一句話,然后咱們分手?!膳碌拿\擾亂了我們心靈的語言。要是我能夠開口,瓦爾特,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我會的……可是呢,嚴酷的命運束縛住了我的舌頭,還有我的愛情,即使你現在待我像個下賤的婊子,我也只好忍受。
斐迪南 你還舒服嗎,露意絲?
露意絲 干嗎問這個?
斐迪南 不這樣我就替你感到遺憾,因為你將不得不帶著這個謊言離開人世。
露意絲 我求您啦,瓦爾特……
斐迪南 (萬分激動地)不!不!這樣報復太兇狠!不,上帝保佑我!我不愿將她趕到另一個世界去——露意絲!你愛過侍衛長嗎?你再不會走出這間房間了。
露意絲 您想問什么就問吧。我可什么也不再回答。(坐下)
斐迪南 (激動萬分地跪在她腳下)露意絲,你愛過侍衛長嗎?不等這一枝蠟燭燃完——你就將站在——上帝面前!
露意絲 (驚駭得跳起來)耶穌啊!這是怎么的?……我難受得要命。(倒在椅子上)
斐迪南 已經感到難受?你們女人真是些猜不透的謎啊!你們嬌弱的神經足以咬碎人類之根的罪惡,可是呢,一丁點兒砒霜就夠把你們毒倒。
露意絲 毒藥?毒藥!我的上帝!
斐迪南 恐怕是嘍。你的檸檬汁是地獄調制的。你用它和死神干了杯。
露意絲 死!死!仁慈的主啊!檸檬汁有毒,喝了就會死!——憐憫我的靈魂吧,仁慈的上帝!
斐迪南 要緊就要緊在這兒。我也會同樣地祈求他。
露意絲 可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救世主啊!我可憐的絕望的父親!難道已沒救了嗎?我年紀輕輕,已沒救了!我現在一定都完了嗎?
斐迪南 沒救了,一定完了?!墒莿e緊張: 咱倆一塊兒走。
露意絲 斐迪南,你也一樣!毒藥,斐迪南!是你放的?上帝啊,原諒他吧!——仁慈的主啊,免除他的罪孽吧!
斐迪南 去了結你自己的賬吧——我擔心,情況不妙哩!
露意絲 斐迪南!斐迪南!——啊,我現在不能再沉默下去!——死亡——死亡消除了一切誓約——斐迪南,天地間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人啦!——我死得冤枉喲,斐迪南!
斐迪南 (駭異)她在說什么?——死到臨頭,人通常都不再撒謊的呀!
露意絲 我沒撒謊——沒撒謊——我一輩子僅僅就一次——唉!我怎么渾身發冷,哆嗦!——就撒過一次謊,就是在我寫那封給侍衛長的信的時候。
斐迪南 哈!那封信!——贊美上帝!現在我又完全恢復了我的男子氣概。
露意絲 (舌頭漸漸不聽使喚,手指開始痙攣)這封信——請您沉住氣,準備聽一句可怕的自白——是我違心地寫的,句句遵照令尊大人的指示。
斐迪南呆若木雞,久久地毫無生氣,最后像遭了雷擊似的突然倒下。
露意絲 可怕的誤解啊——斐迪南——他們逼迫我——請原諒——你的露意絲寧肯死去??!——可是我父親——處于危險之中——他們搞的陰謀詭計。
斐迪南 (憤怒跳起)感謝上帝,我還沒感到毒性發作。(拔出佩劍)
露意絲 (越來越虛弱)可悲??!你打算干什么?他是你的父親——
斐迪南 (怒不可遏地)兇手加上兇手的父親!——他必須一塊兒死,這樣,人間的審判者才可能將怒火發泄在真正的罪人身上!(欲走出房間)
露意絲 救世主臨終時會寬恕一切人——愿你和他也得到寬恕。(死去)
斐迪南 (很快轉過身,正好看見她咽最后一口氣,悲痛欲絕地倒在死者面前)等一等!等一等!別扔下我啊,我的天使!(抓起她的手來很快又放下)已經涼了啊,又涼又濕!她的靈魂已經離開!(又跳起來)我的露意絲的主啊!慈悲!對兇手中最卑劣的兇手發慈悲!這是她最后的祈愿呢!——連死后的她也這么美麗,這么動人!死神也受了感動,在掠過這和善的臉頰時倍加小心?!@溫柔的容顏才不是毫無生氣的面具哩,它抗拒住了死的侵襲。(過了一會兒)可怎么搞的?我為什么一點感覺沒有?難道我青春的活力會拯救我嗎?枉費心機啊!我自己不愿意!(說著抓起杯子)
最后一場
斐迪南、宰相、伍爾穆和眾侍從。宰相和他的一幫人驚慌失措地沖進房間,隨后米勒和一些群眾也跟進來。法庭的差役們集中站在房間最里邊。
宰相 (手握著信)兒子,這是怎么啦?——我可永遠不愿相信——
斐迪南 (把杯子扔在他腳下)那你就瞧吧,兇手!
宰相 (踉蹌倒退。所有人都驚呆了??膳碌募澎o)我的兒子?。槭裁茨銓ξ疫@么干?
斐迪南 (不正眼瞧他)噢,當然!我本該先聽一聽大政治家的意見,看這么做是否也符合他的安排?——真巧妙,真令人佩服,你們這個用嫉妒來拆散我倆同心結的陰謀,我承認!——出謀劃策的肯定是位行家,遺憾的只是,被激怒的愛情不像你手中的玩偶,不會乖乖兒聽任擺布!
宰相 (目光四處搜尋)這里沒有任何人為一位絕望的父親哭泣嗎?
米勒 (在后臺呼喊)讓我進去!看在上帝分上,讓我進去!
斐迪南 這姑娘是位圣女——她該有另外的人照顧。(為米勒打開門。米勒、群眾和法庭的差役一擁而入)
米勒 (驚恐萬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有人喊叫:“這兒服毒啦!這兒有人服毒啦!”)——我的女兒喲,你在哪里???
斐迪南 (把他領到宰相和露意絲的尸體之間)不是我的錯。該感謝這兒這位!
米勒 (倒在女兒身邊)救世主耶穌?。?/p>
斐迪南 簡單說幾句,爸爸——言語對我來說已變得寶貴了……我好端端地被奪去了生命,被爸爸您!我怎樣面對上帝啊,我直打哆嗦……可我從來不是壞蛋。我將遭到怎樣的永劫,只好聽天由命了——但愿不懲罰您!——然而我殺了人。(聲音尖銳得可怕)這樁殺人罪,您該不會妄想我一個人背著去見上帝吧!這兒,我鄭重地把更大更丑惡的一半奉還給你,至于拿它怎么辦,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把父親拽到尸體跟前)這兒,野蠻人,品嘗品嘗你狡詐的可怕果實吧: 在這張臉上,歪歪扭扭寫著你的名字,行刑的天使將會認出來的呀!——這個形象,將在您入睡時扯下你床前的帷幔,把她冰冷的手伸向你!這個形象,將在你臨終時站到你的靈魂前,擠掉你最后的祈禱!這個形象,將佇立在你的墳墓上,當你希望復活的時候——將站在上帝的旁邊,當他審判你的時候!(即將昏厥,被侍從們扶住)
宰相 (手臂舉向天空,恐怖地)別怪我!別怪我,上帝!——向這人索取他們的靈魂吧!(走向伍爾穆)
伍爾穆 (氣憤地)向我?
宰相 該死的,向你!向你,魔鬼!——是你,是你設下的毒計。責任在你身上——我兩手清白!
伍爾穆 在我身上?(一陣怪笑)有意思!有意思!這下我可知道魔鬼是怎么報恩的嘍?!谖疑砩??愚蠢的流氓!難道他是我兒子,我是你主子不成?——責任在我身上?哈!一見這情形我骨髓全涼了!要我來負責任!——現在我算完了,可你也得一塊兒完。走!走!咱們去大街小巷喊“殺人啦!殺人啦”,去把法官們都叫醒!法警,把我捆起來吧!從這里帶走吧!我要揭露一些陰謀,叫聽見的人渾身打冷戰。(欲下)
宰相 (攔住他)他真的會嗎,瘋子?
伍爾穆 (拍拍宰相的肩)我會的,伙計!我會——我是瘋了,真的——多虧了你嘛——現在我真要發發瘋——我要和你手挽手地上斷頭臺!——手挽手地下地獄!我真巴不得和你一道受詛咒啊,惡棍!(被帶出房間)
米勒 (一直默默地把頭埋在露意絲懷里,痛不欲生。這時突然站起來,將錢包擲到少校腳下)投毒犯,收回你造孽的金子吧!——你想拿它買下我的女兒是不是?(沖出房去)
斐迪南 (嗓音嘶啞)追上他!他絕望了——這錢得替他收起來——它是我可怕的報答。露意絲——露意絲——我來了——多保重!——讓我在這座祭壇前離開人世吧——
宰相 (大夢初醒似的走向兒子)斐迪南——兒子!難道你不屑于再看一眼你悲慘的父親嗎?
斐迪南 (被放在露意絲身邊)最后一瞥屬于仁慈的上帝。
宰相 (痛苦不堪地跪在斐迪南跟前)造物和造物主全拋棄了我——再看我一眼,給我最后一點安慰,都不行嗎?
斐迪南把手無力地伸給他。
宰相 (迅速站起身)他饒恕我了!(對其他人)現在把我抓起來吧!
(下,法警們跟在他后面。幕落)
(楊武能譯)
【賞析】
《陰謀與愛情》是一部市民悲劇,是席勒的代表作,它的上演將狂飆突進運動推向最后的高潮。恩格斯評價《陰謀與愛情》“是德國第一部有政治傾向的戲劇”(《致敏·考茨基》)。
第五幕為全劇的精彩和高潮之處。斐迪南無意中得到露意絲寫給侍衛長的假情書,急匆匆跑去質問露意絲。露意絲由于受宗教誓言的束縛和封建門第觀念的影響,認為自己和斐迪南的愛情破壞了永恒秩序,失去了追求愛情的勇氣,承認情書是她寫的。從露意絲的行動可見啟蒙運動雖在德國進步階層掀起波瀾,但廣大的市民階級仍然被封建制度和宗教思想所束縛。悲痛欲絕的斐迪南毒死了露意絲,自己也殉情而去,一對情侶成了小公國政治陰謀的犧牲品。宰相瓦爾特想把罪過推給秘書伍爾穆,而伍爾穆并不認賬,結果兩人都因罪行敗露而被捕。
《陰謀與愛情》通過愛情沖突,表現了兩個階級、兩股勢力的沖突: 新興的市民階級和封建貴族的斗爭和沖突。劇情就在兩種力量的較量和沖突中展開。斐迪南和露意絲雙雙慘死,說明了封建勢力的殘暴,也表現了新興市民階級要求自由平等和人格獨立的愿望和追求是不可遏止的。德國批評家梅林在評論《陰謀與愛情》時說“席勒的這個劇本有超過他的全部先驅者和后繼者的一個優點,它達到了一個革命高度,在它以后的市民階級戲劇永遠也不會達到這個高度”,充分肯定了市民階級的反抗性和革命性。劇本同時批判了德意志封建貴族腐朽墮落的封建道德,揭露了他們丑陋骯臟的行徑,控訴了封建專制制度的黑暗和殘暴,表現了鮮明而強烈的反封建性。瓦爾特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不惜犧牲親生兒子的幸福,強迫斐迪南娶公爵的情婦,并用卑鄙的手段迫害露意絲父女。公爵過著荒淫殘暴的生活,他把七千名本國青年賣給英國,充當美洲殖民戰爭的炮灰,然后用這筆錢從意大利買來珠寶,作為禮物送給情婦。
整出戲劇結構嚴謹,戲劇性強。全劇圍繞露意絲和斐迪南的愛情命運走向,表現兩股勢力的矛盾沖突,劇情曲折,扣人心弦,最終以男女主人公慘死和壞人得到嚴懲結局,矛盾沖突雙方的人物都在情節發展和人物行動中表現自己的性格,完全符合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結構理想。
劇本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的形象: 荒淫殘暴的公爵,卑鄙毒辣而又野心勃勃的宰相瓦爾特,丑陋庸俗而又愚蠢可愛的侍衛長卡爾勃,陰險惡毒的伍爾穆,自尊而又謹小慎微的市民米勒等,特別是露意絲的形象尤為豐滿感人。露意絲是平民的女兒,美麗、善良、追求自由和平等,蔑視上流社會,即使面對宰相瓦爾特和貴族彌爾芙特夫人也鎮靜自若,顯示出自信的尊嚴和平民的純潔。但市民階級的動搖性和軟弱性也表現在她身上,她篤信宗教,對與斐迪南的愛情忠貞而專一,但封建意識和門第觀念,使她看不到與斐迪南愛情的未來。因此,從出場到劇終,絕望和感傷成了露意絲的主要性格氣質。露意絲是德國文學中最優美的女性形象之一,她的高尚純潔與貴族的卑鄙無恥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
在《陰謀與愛情》中,戲劇人物的語言富有個性、感情豐富,并基本克服了《強盜》中大量的長篇演說式的獨白的不足。如第三幕第四場斐迪南追求愛情至上和自由而發表的抒情獨白,第四幕第二場斐迪南得到露意絲寫給侍衛長假情書后的悲憤陳詞,第四幕第七場露意絲與貴族彌爾芙特夫人的會面和辯論,都富有濃郁的個性色彩。
(于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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