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陪嫁的姑娘·[俄國]亞·奧斯特羅夫斯基》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伏爾加河畔的布里亞希莫夫市,妙齡少女拉里莎能歌善舞、風雅迷人,是遠近聞名的美人。但可憐的寡母并沒有多少錢財,使美麗的拉里莎成了沒有陪嫁的姑娘。而沒有陪嫁,就意味著不可能有好姻緣。自由豪放、放浪不羈的青年船主帕拉托夫明明已經贏得了拉里莎的芳心,卻最終轉身離去,果斷地與一個有著金礦作陪嫁的高官的女兒訂了婚。拉里莎悲痛不已,苦等一年后決定與沒有多少見識的鄉下小吏卡蘭德舍夫結婚。婚禮籌備當中,帕拉托夫卻又突然乘船而至,攪亂了拉里莎的心。她打心底并不愛卡蘭德舍夫,卡蘭德舍夫僅僅因為堅持求婚獲得了絕望的拉里莎和母親的接受。拉里莎的寡母奧古達洛娃視女兒為搖錢樹,經常向前來示愛的男人索要錢財,卡蘭德舍夫也是她無奈選擇的底價。人到中年的大財主克努羅夫與青年商人瓦西里也垂涎拉里莎的美貌,盤算著怎樣把她搞到手帶到巴黎去風流。愚蠢的卡蘭德舍夫設宴請客,炫耀自己的勝利,不料卻被帕拉托夫的手下灌醉,出盡洋相。拉里莎丟下未婚夫跟帕拉托夫到河對岸游玩,臨別時再次做出了與帕拉托夫私奔的決定,卻被帕拉托夫拒絕。拉里莎走投無路,痛苦地發現自己不過是男人們的玩偶。她想死卻沒有勇氣,意志徹底崩潰。發現被耍了的卡蘭德舍夫怒氣沖沖,提著手槍四處尋找拉里莎和帕拉托夫,發現拉里莎后一陣爭吵,竟開槍打死了悲傷絕望的拉里莎。
【作品選錄】
第七場
帕拉托夫、拉里莎和魯濱遜
拉里莎哎喲,我累死了。我沒有力氣了,我好不容易才爬到山上。(坐在舞臺后部欄桿旁邊的長凳上)
帕拉托夫啊,魯濱遜!你怎么樣,快去巴黎了吧?
魯濱遜同誰去?同你,拉·謝爾日,到哪兒都行,可是我不同商人去。不,再也不和商人打交道了。
帕拉托夫為什么這樣?
魯濱遜太粗野啦!
帕拉托夫是嗎?你看穿好久了嗎?
魯濱遜我早就知道。我向來擁護貴族。
帕拉托夫這樣就抬高你的身份了,魯濱遜。不過你高傲得不是時候。你還是適應適應潮流吧,我的可憐的朋友!開明的保護人的時代,藝術保護者的時代早已過去了;現在是資產階級得勢的時代,現在藝術要用黃金來估價了,名符其實的黃金時代到來了。不過你別見怪,有時候也會拿黃湯把你灌醉,把你裝在桶里,為了自己要尋歡作樂,讓你從山上滾下去,——你是會遇見一個梅迪奇的。別走開,我還用得著你!
魯濱遜為了你,我赴湯蹈火都愿意。(走進咖啡館)
帕拉托夫(對拉里莎)現在請允許我向您表示感謝,感謝您使我們得到了快樂——不,這還不夠,——得到了幸福。
拉里莎不,不,謝爾蓋·謝爾格伊奇,您別對我花言巧語了!請您告訴我,我是不是您的妻子?
帕拉托夫首先,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您該回家了。我們明天還有時間細談。
拉里莎我不回家。
帕拉托夫可是您不能待在這里。白天同我們在伏爾加河上玩玩,還可以說得過去;可是在酒館里,在市中心,跟一些以行為不端而聞名的人通宵玩樂,那怎么行!您會給人家提供材料,讓人議論。
拉里莎什么議論我都不管!我同您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您既然把我帶出來了,您就應該把我帶回家去。
帕拉托夫您坐我的馬車回去,——不一樣嗎?
拉里莎不,不一樣。您把我從未婚夫那兒帶出來,媽媽是看見我們怎么走的,無論我們回去多么晚,她是不會著急的……她很放心,她相信您。她只是等待著我們,等待著……為我們祝福。我要么同您回去,要么就索性不回家了。
帕拉托夫什么!這是什么意思:“索性不回家了?”您要到哪兒去?
拉里莎對于不幸的人,在神創造的世界上,天地是很廣闊的: 這花園,這伏爾加河。這里每一棵樹枝上都可以吊死,在伏爾加河上,隨便選一個地方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有膽量,哪兒都是很容易淹死的。
帕拉托夫您太興奮啦!您可以活下去,而且也應該活下去。誰會不愛您,不尊敬您呢!就是您那位未婚夫,只要您再給他一點兒溫存,他就會高高興興的。
拉里莎您說什么!我的丈夫,要是我不能愛他,至少也應該尊敬他。可是他對于一切嘲笑和侮辱都無所謂地忍受,這樣的人,我怎么能尊敬,這事兒早完了,他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我只有一個未婚夫,那就是您。
帕拉托夫對不起,請您聽了我的話不要生氣,您恐怕未必有權利這樣要求我吧。
拉里莎您說什么!難道您忘了?那我就把一切都再從頭說一遍。我痛苦了一年,整整一年都不能忘記您,生活對于我變得那么空虛。最后我決定嫁給卡蘭德舍夫,幾乎是見到第一個求婚者就決定的。我想,家庭的義務將充實我的生活,使我能夠適應這種生活。可是您又來了,您說:“拋棄一切吧,我是您的。”難道不是這樣嗎?我以為,您的話是真誠的,是我忍受痛苦換來的。
帕拉托夫這都很好,所有這些,我們明天談吧。
拉里莎不,要今天談,現在就談。
帕拉托夫您要求這樣嗎?
拉里莎我要求這樣。
咖啡館門口出現克努羅夫和沃熱瓦托夫。
帕拉托夫好吧。請您聽我說,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您容許一個人有一時的陶醉嗎?
拉里莎可以容許。我自己也會陶醉。
帕拉托夫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您是不是容許,一個手腳戴著拉不斷的鐐銬的人可以盡情地陶醉,甚至忘記世界上的一切,既忘記了壓迫他的現實,也忘記了自己的鐐銬。
拉里莎哦,那有什么!正是要他忘記才好。
帕拉托夫這種心情很好,我不同您爭論,但這是不能持久的。熱情陶醉中的沖動很快就會過去,留下來的只是鐐銬和健全的理智。理智會說,這些鐐銬是無法掙脫的,是拉不斷的。
拉里莎(沉思地)拉不斷的鐐銬!(迅速地)您結婚了嗎?
帕拉托夫沒有。
拉里莎別的什么鐐銬都沒關系!讓我們一起來戴它,我同您一起挑這副擔子,主要的重擔子讓我來挑好了。
帕拉托夫我訂婚了。
拉里莎啊!
帕拉托夫(給她看訂婚戒指)就是這個黃金的鐐銬要把我束縛一輩子。
拉里莎您為什么不告訴我?豈有此理!(坐在椅子上)
帕拉托夫難道我那時候還能記得什么嗎?我見了您,而我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拉里莎您看著我!
(帕拉托夫看著她。)
“眼睛像天空一樣晶瑩明朗……”哈,哈,哈!(歇斯底里地笑)離開我!夠啦!讓我自己來想想我自己的命運吧。(一只手托著頭)
克努羅夫、沃熱瓦托夫和魯濱遜從咖啡館里出來,走到平臺上。
第八場
帕拉托夫、拉里莎、克努羅夫、沃熱瓦托夫和魯濱遜
帕拉托夫(向咖啡館走去)魯濱遜,去找一找我的馬車!在那兒林蔭路旁。你把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送回家去。
魯濱遜拉·謝爾日!他就在那兒,他帶著手槍。
帕拉托夫“他”是誰?
魯濱遜卡蘭德舍夫。
帕拉托夫那跟我有什么關系!
魯濱遜他會打死我的。
帕拉托夫哦,那么嚴重!命令您做什么,您就執行!不許辯解!我不喜歡這一套,魯濱遜。
魯濱遜我對你說: 只要他看見我同她在一起,他會把我打死的。
帕拉托夫他會不會打死你,這還不一定;但是如果你不馬上執行我的命令,我倒是要打死你的。(走進咖啡館)
魯濱遜(揮拳大罵)喔,野蠻人,喔,強盜!我怎么落到了這一伙人手里了!(下)
沃熱瓦托夫走到拉里莎身邊。
拉里莎(看了沃熱瓦托夫一眼)瓦夏,我毀了!
沃熱瓦托夫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我的親愛的!怎么辦呢?毫無辦法。
拉里莎瓦夏,我同你從小就認識,差不多像親人一樣。叫我怎么辦啊,你說怎么辦!
沃熱瓦托夫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我尊敬您,而且很愿意……我無能為力。請您相信我的話!
拉里莎我對你也沒有什么要求;我只是請你可憐可憐我。唉,同我一起哭一場也好!
沃熱瓦托夫不行,我無能為力。
拉里莎你也有鐐銬嗎?
沃熱瓦托夫有腳鐐手銬,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
拉里莎什么鐐銬?
沃熱瓦托夫誠實的商人的諾言。(離開她,進入咖啡館)
克努羅夫(走到拉里莎身邊)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請您聽我說,請您別生氣!我不想冒犯您。我但愿您如意和幸福,這是您完全應該得到的。您愿意同我一起到巴黎去看看博覽會嗎?
(拉里莎拒絕地搖搖頭。)
您愿意過一輩子富裕的生活嗎?
(拉里莎沉默。)
不要害臊,不會有閑話的。有一種界限是閑話所不能越過的。我能供給您那么多的費用,就是對別人的道德批評得最兇的那些人,他們見了也要驚訝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拉里莎把頭轉向一邊。)
我沒有一刻不想向您求婚,可是我已經結婚了。
(拉里莎沉默。)
您心情不好,我不敢催促您回答我。請您想一想吧!如果承蒙您垂青,愿意接受我的建議,請您告訴我。從那時起,我將成為您最忠心的奴仆,我將唯命是從地實現您的一切愿望,甚至于苛求的一切,不管您的要求多么奇特和花費多少代價,我都能實現。對我來說,很少有辦不到的事情。(恭敬地鞠躬,走進咖啡館)
第九場
拉里莎一人
拉里莎我剛才從欄桿上望下去,我就頭暈了,我差一點掉下去。要是掉下去,聽說……準會摔死。(想了一想)要是跳下去就好了!不,為什么要跳下去!……站在欄桿旁邊望下去,頭就發暈,要掉下去……是的,這樣更好些……失去知覺,沒有痛苦……什么感覺也沒有!(走近欄桿,望下去。俯著身子,彎著腰,緊緊抓住欄桿,然后恐懼地跑開)哎喲,多可怕!(差一點倒下,抓住亭子)頭好暈啊!我要倒下了,要倒下了,哎喲!(在亭子附近的桌子旁坐下)唉,不……(噙著眼淚)同生活永別可完全不像我想的那么簡單。就是沒有勇氣!我多么不幸啊!可是有些人,他們干這種事兒是那么容易。大概是實在活不下去了;他們沒有什么可留戀,沒有什么可愛,沒有什么可惜的了。唉,可是我呢!……我也沒有什么可愛,我也活不下去,我活著也是毫無意義!我怎么就是下不了決心?有什么東西在這個深淵的邊緣上把我拖住了呢?有什么東西阻攔我呢?(沉思)唉,不,不……克努羅夫不行……榮華,富貴……不,不……我什么都看穿了……(戰栗了一下)腐化墮落……噢,不行……就是沒有決心。可憐的弱點: 想活下去,無論怎么樣,還想活下去……雖然已經到了活不下去和不該活下去的時候了。我多么可憐,多么不幸!要是現在有人把我打死,那就好了……在對自己還沒有什么可指責的時候死去……那多好。或者病死……是的,我好像要病了。我很不舒服!……生一陣子病,安靜下來,同一切都和解。對一切人都原諒,然后死去……啊,多么不舒服,頭暈。(一只手托著頭,昏昏沉沉地坐著)
魯濱遜和卡蘭德舍夫上。
第十場
拉里莎,魯濱遜和卡蘭德舍夫。
卡蘭德舍夫您說,叫您把她送回家去?
魯濱遜是的,是這樣。
卡蘭德舍夫您還說,他們侮辱她了?
魯濱遜還有什么更壞的,還有什么更無禮的?
卡蘭德舍夫這是她自己的過錯,她的行為應該受到懲罰。我對她說過,這是些什么人;她終于自己能夠,自己有時間看出我和他們之間的區別了。是的,是她的過錯,可是除了我,誰也沒有權利責備她,更不用說侮辱她了。我原諒她還是不原諒她,這是我的事;但是我有責任做她的保護人。她沒有弟兄,沒有親人,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有責任保護她和懲罰侮辱她的人。她在哪兒?
魯濱遜她剛才在這兒。她在那兒!
卡蘭德舍夫我們說話,有外人在場不方便。您不必待在這里。請您離開我們!
魯濱遜我非常愿意。我去說,我把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交給您了。我告退了!(走進咖啡館)
卡蘭德舍夫走到桌子旁邊,坐在拉里莎對面。
第十一場
拉里莎和卡蘭德舍夫
拉里莎(抬起頭來)您知道,我多么討厭您!您為什么上這兒來?
卡蘭德舍夫那么,叫我上哪兒去呢?
拉里莎不知道。您要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就是不要到我所在的地方來。
卡蘭德舍夫您錯了,我永遠應該在您身邊,為的是保護您。現在我上這兒來,是因為您受到了侮辱,是來替您報仇的。
拉里莎對我來說,最最受不了的侮辱,就是您的保護;我沒有從任何人那里受到過任何別的侮辱。
卡蘭德舍夫您太隨便了。克努羅夫和沃熱瓦托夫在抓鬮兒決定您屬于誰,他們在抓錢幣的字兒還是背兒賭輸贏,這還不是侮辱嗎?您那些朋友可真好!對您有什么尊敬!他們沒有把您看作女人,看作人,人是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的;他們把您看成了玩物。如果您是玩物,那是另一回事兒。玩物當然是誰贏就屬于誰,玩物也不會生氣。
拉里莎(深深地感到屈辱)玩物……是的,玩物!他們是對的,我是玩物,不是人。我現在,我深深相信我親身體會到的……我是玩物!(憤激地)最后到底給我找到了這個詞兒,是您找到的。走開!請您離開我!
卡蘭德舍夫離開您?我怎么能離開您,我把您留給誰呢?
拉里莎任何玩物都應當有主人,我就到主人那兒去。
卡蘭德舍夫(熱情地)我帶您走,我是您的主人。(抓住她的手)
拉里莎(推開他)噢,不!每一樣玩物都有它的價格……哈,哈,哈……我對您來說是太,太貴了。
卡蘭德舍夫您說什么!我想不到您會說出這樣無恥的話!
拉里莎(噙著淚)既然是玩物,那么唯一的安慰就是做貴重的玩物,珍貴的玩物。請您最后為我服務一次: 去叫克努羅夫上我這兒來。
卡蘭德舍夫您怎么啦,您怎么啦,清醒一下吧!
拉里莎好,那我自己去。
卡蘭德舍夫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算啦!我原諒您,我什么都原諒。
拉里莎(苦笑)您原諒我?謝謝您。可是我卻不原諒我自己,我怎么會想把我的命運同您這個渺小的人聯結在一起呢。
卡蘭德舍夫讓我們離開這兒,讓我們馬上離開這個城市吧,我什么都同意。
拉里莎晚了。我曾經請求您快些帶我離開這茨岡人的生活,您沒有能夠這樣做。看起來,我一生一世要埋葬在這種茨岡人的生活里了。
卡蘭德舍夫我求求您,請您賜給我幸福吧。
拉里莎晚了。現在我眼前只看見黃金在發光,鉆石在閃耀。
卡蘭德舍夫我愿意犧牲一切,愿意為您忍受一切委屈。
拉里莎(厭惡地)走開,您對我來說是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
卡蘭德舍夫請您告訴我,我怎樣才能得到您的愛情呢?(跪下)我愛您,我愛您。
拉里莎撒謊。我找過愛情,可是沒有找到。大家把我看成玩物,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從來沒有一個人想看看我的靈魂深處,我從任何人身上都沒有看到過同情心,沒有聽到過一句溫暖的、知心的話。這樣生活是冷酷的。我沒有錯,我找過愛情,可是沒有找到……世界上沒有愛情……不必找了。我找不到愛情,我就找黃金。走開,我不能是屬于您的。
卡蘭德舍夫(站起來)噢,別懺悔了!(一只手插在上衣衣襟內)您應該是屬于我的。
拉里莎不論屬于誰,可不是屬于您的。
卡蘭德舍夫(激怒地)不是屬于我?
拉里莎永遠不是!
卡蘭德舍夫那您就不能屬于任何人!(對她開槍)
拉里莎(抓住胸口)啊!謝謝您!(倒在椅子上)
卡蘭德舍夫我怎么啦,我怎么啦……啊呀,我瘋了!(手槍掉下)
拉里莎(溫柔地)我親愛的,您替我做了一件多么好的好事!把手槍放在這兒,這兒,桌子上!是我自己……我自己。啊,多么好的好事……(撿起手槍,放在桌子上)
帕拉托夫、克努羅夫、沃熱瓦托夫、魯濱遜、加夫里洛、伊萬從咖啡館里出來。
第十二場
拉里莎、卡蘭德舍夫、帕拉托夫、克努羅夫、沃熱瓦托夫、魯濱遜、加夫里洛和伊萬
全體什么事,什么事?
拉里莎是我自己……誰也沒有過錯,誰也沒有……是我自己干的。
后臺,茨岡唱起歌來。
帕拉托夫叫他們別唱!叫他們別唱!
拉里莎(聲音漸漸變得微弱)不,不,為什么……誰覺得快活,就讓他們快活吧……我不想妨礙誰!生活下去,大家生活下去吧!你們要生活下去,可是我要……死了……我對誰也不埋怨,我對誰也不生氣……你們大家都是好人……我愛你們……我愛你們大家。(作飛吻)
茨岡的響亮的合唱聲。
(陳冰夷譯)
【賞析】
《沒有陪嫁的姑娘》是亞·奧斯特羅夫斯基晚期的代表作品,在主題上與《無辜的罪人》對婚姻家庭的深切關注相互勾連。與《無辜的罪人》不同的是,這一部戲劇沒有“跑題”去追蹤不合理婚姻制度下“棄婦”與“棄子”的母子深情,而是直接聚焦陪嫁風俗下無陪嫁女性的命運。
對世界大多數民族來說,女性陪嫁制都不是什么新奇的東西,即便在今天,女方父母在結婚時饋贈女兒禮物也是極其普通而且合理的婚姻禮俗。陪嫁包含著父母的親情,當然也包含著經濟元素。傳統社會的婚姻制度中,并非不包含經濟利益的考量,純潔如牧歌羔羊。準備婚嫁的男女當事人家庭都會在事前考察對方的家庭經濟狀況,是謂禮俗。問題產生于經濟元素的異常崛起。而引起這種異常崛起的,乃是資本主義原則對傳統社會的全面沖擊。在社會資本化的背景下,金錢至上,成為社會的第一勢力,社會關系中感情、親情退位,經濟理性一躍而為婚姻的主宰。《沒有陪嫁的姑娘》反映的正是俄羅斯資本主義化時期普遍存在的婚姻畸變現象。
劇中的拉里莎能歌善舞、高雅迷人,生就一幅浪漫傳奇中女主角的曼妙風姿,然而,卻僅僅因為沒有陪嫁陷入了婚配的困境。她熱戀的青年船主帕拉托夫癡愛她的美貌和風采,但考慮到經濟問題,不顧拉里莎的死活,抽身而去,與一位有著金礦作陪嫁的官員女兒迅速訂婚。在帕拉托夫心中,金礦遠遠比愛情重要,而風流快活也遠遠比婚姻重要!
《沒有陪嫁的姑娘》遠不是一部輕松的青春浪漫喜劇,而是一出冷峻的現實主義的社會問題劇。劇中的男男女女圍繞著金錢旋轉著各自的舞姿。男主角帕拉托夫的舞姿剛硬而絢麗,在風雅而自由快活的茨岡面具下,是一幅資產階級的鐵石心腸。他真正關心的只有自己的利益和快活,拉里莎的愛情對他不過是調味品,而女人于他不過是玩偶。這個為了金礦而不惜出賣人格、丟掉女友的男子之所以深深吸引著拉里莎,就在于他身上恣肆的活力,而這種迸發的活力,說到底,不過是旺盛的男性荷爾蒙與同樣旺盛的對金錢的貪欲的時代性混合的結果。帕拉托夫而外,中年大財主克努羅夫更加厚顏無恥,他明目張膽地用金錢賄賂拉里莎的母親,要包養拉里莎做他“巴黎的情婦”。而拉里莎的未婚夫卡蘭德舍夫并不比他們任何一位高尚或純潔,他不過是在低價時“認購”了拉里莎,并因此而沾沾自喜的一個小人。劇中的男性追逐著女色,更牢牢抓著黃金,金錢才是他們真正的命根。作家的深刻之處就在于他對俄羅斯19世紀中后葉這種時代精神的洞察,和對資本主義于社會人心的腐蝕作用的批判。
相比之下,女性的舞步明顯柔弱、遲疑乃至凄婉。拉里莎縱然看到自己的“玩偶”地位,也絲毫沒有辦法。在第四幕第九場,經歷了被帕拉托夫的再次拋棄和克努羅夫趁火打劫企圖包養她的“羞辱”后,拉里莎絕望地要跳河自殺,但“剛從欄桿上望下去,就頭暈了”。貪生的她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抵抗社會的踐踏,能夠做的就是“墮落”,給“玩偶”之身找個好的買主,賣個好價錢。面對卡蘭德舍夫的憤怒的手槍,拉里莎企圖維護的,已經不是自己的純潔或者理想,而是一個資本社會中一位有自尊的女性的做人底線: 決不接受低價的再次侮辱!
在金錢至上的社會里,沒有陪嫁的姑娘只能“低價處理”。無獨有偶,在拉里莎之前,是她兩個姐姐的悲慘命運: 大姐嫁給了高加索一個病態的小公爵,被活活殺死;二姐嫁給了一個外國騙子!而這種凄慘的婚姻的原因僅僅在于她們沒有陪嫁!她們寡居的母親在金錢原則扭曲下終于“聰明”起來,抓住拉里莎這最后一根稻草,厚顏無恥地向每一個來訪的男子收取“門票”和“禮金”。這個寡居的老女人的徹底扭曲,實在是資本主義制度下處于性別弱勢的女性人格異化的典型。
劇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殘酷地安排了拉里莎的死亡,給戲劇添上一抹悲劇色彩。但《沒有陪嫁的姑娘》卻并非悲劇,形成戲劇沖突的雙方都是庸常的人物和力量。它的感人之處,在于它展示了拉里莎僅存的純真良善的消亡,揭示了資本主義金錢原則對俄羅斯社會基礎的全面異化。劇作家對拉里莎充滿同情,但并沒有美化之嫌,拉里莎對“高貴生活”的癡迷,對“風雅男子”的癡愛,正是那個金錢社會享樂主義的產物。作為有著明顯民主主義傾向的劇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縱然憐香惜玉,也依然固守著西歐啟蒙運動關于民主、自由和愛情的思想高標,并據此展開對俄羅斯社會資本主義化過程中庸俗化傾向的無情批判。
看過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玩偶之家》的讀者,很容易在女性主義的鏈條上,將《沒有陪嫁的姑娘》與《玩偶之家》聯系起來。所不同的是,易卜生僅僅揭示了女性在男權社會的從屬地位,揭示了歐洲傳統家庭中女性的“玩偶”角色。娜拉憤而離開家庭,表明了易卜生潛意識中對女性的理想主義化。相比之下,奧斯特羅夫斯基要悲觀許多。這個俄羅斯的后來者真實揭露了金錢原則對于女性的控制和腐蝕,在他筆下,美麗的女性并不具備特別的基因來抗拒金錢和享樂對自由靈魂的誘惑。不敢跳河的拉里莎最后的選擇可能會讓理想的女性主義者瞠目結舌: 既然無法擺脫玩偶的命運,既然命定了要當玩物,就要當個高貴的玩物,那就找個肯出高價的買主。
魯迅先生把悲劇理解為“有價值的東西的被毀滅”,依照這一說法,拉里莎這個沒有陪嫁的姑娘的慘死也可以被理解為對資本原則的血淚控訴,而不僅僅博取人們的幾滴同情之淚。
(寇才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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