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銷員之死·[美國]密勒》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區的一間公寓房里，手提著兩只大推銷箱的威利·洛曼筋疲力盡地回到了家。貨物沒有推銷出去，人卻神色恍惚，自言自語地陷入過去的回憶中不能自拔，頭腦中老出現成功發大財的哥哥“本”的形象。被父親寄予厚望的、當年中學的籃球明星、但現如今事業無成甚至進過監獄的大兒子比夫正好也從別處回到了家。父親離家前，兩人就發生了矛盾不歡而散。深深理解丈夫的母親林達指責兩個孩子的不爭氣，并告訴他們父親已經有了自殺的念頭。比夫萬沒想到父親會這樣，非常震驚，決心振作起來向奧利弗借錢做事業。他見了父親把計劃告訴了父親。父親聽了非常高興，也決定第二天向老板提出調回紐約工作。但老板沒有同意他的請求，還辭退了他。滿心希望兒子成功的威利·洛曼等到的消息是比夫根本沒有見到奧利弗借到錢，還舊習不改地偷了奧利弗的自來水筆。恍惚中的威利·洛曼想起了一次兒子數學不及格到波士頓來找他時，發現他和一個女人鬼混的往事。比夫極力想告訴父親他們都不是能成功的人，但父親怎么也理解不了他的話，情急中他拉住父親哭了。此舉讓父親為兒子的真情感動，他毅然選擇以撞車自殺來為家人換取一筆人壽保險金。



【作品選錄】

第二幕

……

哈比你見到奧利弗了嗎?

比夫不錯，我見到他啦。聽我說，我要跟爹說幾件事情，我要你幫助我。

哈比什么?他打算支持你嗎?

比夫你瘋啦?要知道，你大概昏頭了吧?

哈比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比夫(氣急敗壞)我今天干了一件糟心的事，哈普。我從沒經歷過這么希奇的日子。我敢說，我蠢透了。

哈比你是說他不肯見你?

比夫唉，你瞧，我等了六小時想見他。整整一天，不斷通報自己的姓名。甚至還打算約他的秘書出來玩，好讓她給我引見，可是沒個屁用。

哈比因為你過去的膽量沒顯露出來，比夫。他還記得你嗎?

比夫(用手勢止住哈比說話)臨了，到五點鐘光景，他出來了。不記得我是什么人，也不記得什么事。我覺得自己活像個白癡，哈普。

哈比你有沒有把我那個佛羅里達的計劃告訴他?

比夫他一走了之。我只見到他一會兒。我氣壞了，簡直想把墻都拆掉!我到底怎么啦，竟然會想到自己是那里的一個推銷員?我甚至還認為自己是為他工作過的一個推銷員呢!后來他朝我看了一眼——我才明白自己整個一生是個多荒唐的錯覺。我們在夢里談了十五年話。原來我是個運務員呀。

哈比你怎么辦?

比夫(大為緊張和驚訝)唉，你瞧，他走了。秘書也出去了。候客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哈普。我不知什么鬼迷住我心竅，哈普。不知不覺我已經在他辦公室里了——墻上有護壁板啊什么的，我也說不清。我——哈普，我拿了他的自來水筆。

哈比哎呀，他沒抓你嗎?

比夫我跑出來了。我一口氣跑了十一段樓梯。我跑啊跑啊跑。

哈比真是個大笨蛋——你何苦干這個呀?

比夫(痛苦萬分)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拿點什么，我不知道。你得幫助我，哈普，我打算告訴爸。

哈比你瘋了?干嗎來著?

比夫哈普，他得明白我這號人人家是不肯借給錢的。他尋思這么些年來我一直在小看他，這點他很惱火。

哈比就是呀。所以你給他說些好聽的嘛。

比夫我不能。

哈比說你跟奧利弗約好明天去吃飯。

比夫那我明天怎么辦?

哈比明天你出去，到晚上才回來，就說奧利弗在考慮。他一考慮就是兩個星期，這件事也就漸漸淡薄了，大家都沒什么不好。

比夫可這件事會永遠拖下去!

哈比爹碰到有什么事情可指望的，那是再高興也沒有了!

威利上。

哈比啊喲，好家伙!

威利嘿，我多年不上這兒來啦!

斯坦利隨著威利進來，替他擺了張椅子。斯坦利正想走，哈比叫住他。

哈比斯坦利!

斯坦利站在一邊，聽候吩咐。

比夫(內疚地走向威利，像對待一個病人)坐啊，爸!你來杯酒?

威利好，我無所謂。

比夫咱們喝個醉吧。

威利看上去你有煩惱。

比夫沒——沒有。(對斯坦利)都來蘇格蘭威士忌。來個雙份。

斯坦利雙份，好咧。

他下。

威利你們已經喝過兩杯了，是嗎?

比夫嗯，就兩杯。

威利咦，什么事呀，孩子?(眉開眼笑，贊許地點點頭)一切都順利嗎?

比夫(歇了口氣，接著伸出手，握緊威利的手)好爸爸……(他壯著膽笑笑，威利也笑笑。)我今天碰到件事。

哈比了不起吶，爸。

威利是嗎?什么事?

比夫(醉意朦朧，飄飄欲仙)我打算從頭到尾說給你聽聽。今天真是希奇。(沉默。他四下看看，盡量鎮靜一下，可是上氣不接下氣，說說停停，停停說說。)我要見他，不得不等上老半天，而——

威利奧利弗?

比夫嗯，奧利弗。誰知事實上竟讓我足足等了一整天。于是我一生中一大連串——碰到的事——事實，爸，都又涌上心頭。到底是什么人呀，爸?什么人說過我是奧利弗的推銷員?

威利咦，明明是你說的。

比夫不是，爹，我是個運務員。

威利可你實際上是的——

比夫(毅然決然)爹，我不知道開頭誰說的，可我根本不是奧利弗的推銷員。

威利(怒)得啦，聽我說——

比夫你為什么不讓我說完?

威利我對陳芝麻爛谷子的故事或這一類鬼話都不感興趣，因為火燒眉毛了，孩子啊，你們明白嗎?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今天給開除啦。

比夫(大吃一驚)你怎么會給開除的?

威利我給開除了，正指望著有點好消息告訴你媽，因為老太婆眼巴巴等著，老太婆受盡煎熬。問題在于我腦子里空空如也，比夫。所以別來給我講一套事實啊，情況啊。我不感興趣。好，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斯坦利端著三杯酒上。他們等到他出去。

威利你見到奧利弗沒有?

比夫天啊，爹!

威利你是說你沒有上去?

哈比他當然上去過。

比夫我上去過。我——見到他。人家怎么能開除你呢?

威利(坐在椅子邊上)他怎么歡迎你來著?

比夫他居然不肯讓你拿傭金工作?

威利我給攆了!(追問)快告訴我，他熱情歡迎你了?

哈比那還用說，爸，那還用說!

比夫(被逼無奈)哎呀，真是有點——

威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你。(對哈比)你想想看，相隔十一二年沒看到他，竟對他那么歡迎!

哈比對極了!

比夫(盡力想轉守為攻)爸，你瞧——

威利你知道他為什么還記得你嗎?因為當年你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夫咱們私下談談吧，還是認真對待一下事實，怎么樣?

威利(好像比夫一直在打斷他的話似的)得啦，怎么回事?是好消息吧，比夫。他把你請到自己辦公室里去，還是就在候客室里談?

比夫哦，他進來了，你瞧，后來——

威利(笑容可掬)他說什么來著?他準是張開雙臂摟住你了。

比夫哦，他有點——

威利他是個好人。(對哈比)不瞞你說，這人很難見到。

哈比(同意)噢，我知道。

威利(對比夫)你就是在他那兒喝的酒嗎?

比夫是啊，他請我喝了兩杯——不，不!

哈比(插嘴)他把我那佛羅里達的計劃告訴奧利弗了。

威利別打岔。(對比夫)他對佛羅里達計劃有什么反應?

比夫爹，你能容我說說清楚嗎?

威利我一坐到這兒來就一直等著你來說說清楚了。怎么回事?他把你請到自己辦公室里去又怎么啦?

比夫哦——我就談了。你瞧，他嘛——就聽著。

威利不瞞你說，他倒是以專門聽人家說話出名的。他怎么答復來著?

比夫他的答復是——(他突然打住，一下子火了。)爹，你就不讓人家把要告訴你的話說出來!

威利(發火，搶白)你沒見到他，是不是?

比夫我沒見到他!

威利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他，還是怎么的?你得罪了他，是不是?

比夫聽著，請你讓我安靜一下吧，就請你讓我安靜一下吧!

哈比活見鬼!

威利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比夫(對哈比)我不能告訴他。

一支小號的音調震耳欲聾。綠葉婆娑，光影晃映著屋子，屋子一片夜色和夢境，小伯納德上，叩屋門。

小伯納德(狂呼)洛曼太太，洛曼太太!

哈比告訴他怎么回事!

比夫(對哈比)住口，別管我!

威利不，不!你活該數學不及格!

比夫什么數學?你在說些什么?

小伯納德洛曼太太，洛曼太太!

早年的林達在屋里出現。

威利(狂暴地)數學，數學，數學!

比夫別著急，爸!

小伯納德洛曼太太!

威利(狂怒)如果你考及格了，如今早就有工作了!

比夫喂，聽著，我打算告訴你怎么回事，你且聽我說。

小伯納德洛曼太太!

比夫我等了六小時——

哈比你到底在說什么呀?

比夫我不斷通報自己的姓名，可是他不肯見我。所以臨了他……

飯館的燈光漸暗，他底下的話聽不到。

小伯納德比夫數學考不及格!

林達不!

小伯納德伯恩鮑姆不讓他及格!人家不讓他畢業!

林達可他們非讓他畢業不可。他一定得上大學。他在哪兒?比夫!比夫!

小伯納德沒了，他走了。他到中部去了。

林達中——你是說他上波士頓去了!

小伯納德威利大叔在波士頓嗎?

林達噢，說不定威利可以找老師談談。噢，可憐又可憐的孩子!

屋子一角的燈光啪嗒一聲暗了。

比夫(坐在桌邊，手里拿著支自來水筆，這下聲音聽得清了)……所以我跟奧利弗就此崩了，你聽明白嗎?你在聽我說嗎?

威利(茫然不知所措)嗯，那還用說。要是你考及格了——

比夫什么及格不及格?你在說些什么呀?

威利別樣樣都怪我!我數學可沒考不及格——你考不及格!什么筆?

哈比真是個大笨蛋，比夫，像這樣一支筆值個——

威利(第一回看見筆)你拿了奧利弗的筆?

比夫(泄氣)爹，我正要跟你說說清楚。

威利你偷了比爾·奧利弗的自來水筆!

比夫我確實不是偷的!這點正是我一直想跟你說說清楚的!

哈比他手里正拿著筆，恰好碰到奧利弗進去，所以他慌了神，就把筆塞在口袋里!

威利我的天哪，比夫!

比夫我決不是存心干的，爹!

話務員的聲音這里是斯丹迪許旅館，晚安!

威利(大聲嚷嚷)我不在房里!

比夫(害怕)爹，什么事?

他和哈比站起身。

話務員替你接洛曼先生!

威利我不在，別說啦!

比夫(嚇壞了，單膝跪在威利面前)爹。我補過就是，我補過就是。(威利盡量想站起來。比夫按住他。)快坐下。

威利不，你不成材，你一點也不成材。

比夫我是不成材，爹。我要另找出路，你明白嗎?什么也別愁啦。(他抬起威利的臉。)跟我說話呀，爹。

話務員洛曼先生沒回音。要我去傳呼嗎?

威利(竭力想站起身，仿佛想奔去制止話務員似的)不，不，不!

哈比他會走運的，爸!

威利不，不……

比夫(不顧一切，兩眼盯著威利不放)爸，聽著!聽我講!我要告訴你一點好消息。奧利弗對他的合伙人談到了佛羅里達計劃。你在聽嗎?他——他對他的合伙人談了，他來找我了……我就要一帆風順了，你聽到了嗎?爹，聽我說呀，他說這只是錢的數目問題!

威利原來你……搞到手啦?

哈比他就要發大財了，爸!

威利(盡量想站起來)原來你搞到手了，是不是?你搞到手了!你搞到手了!

比夫(痛苦萬分，按住威利)不，不。瞧，爸。我明天原該跟他們一起去吃飯。我就是要告訴你這話，好讓你知道我仍然能給人留下好印象，爸。我會在別處將功補過的，不過明天我去不了，明白嗎?

威利為什么去不了?你只不過——

比夫可是那支筆，爸!

威利你把筆交給他，對他說一時疏忽不就得啦!

哈比當然，明天還要吃飯!

比夫我說不出口——

威利你正在做填字游戲，偶然用了他的筆!

比夫聽著，老爹，幾年前我拿了那些球，現在叫我拿了他的自來水筆進去。那就沒話好說的了，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不能這樣去見他!我要另想辦法。

傳呼聲音洛曼先生電話!

威利難道你不想有成就?

比夫爸，我怎么有臉回去呢?

威利你不想有成就，就是這么一回事!

比夫(這時因為沒有博得威利同情而遷怒于他)不要這樣想吧!我這樣對待他以后，你想我再走進那辦公室里容易嗎?要我回比爾·奧利弗那兒去，就是一隊駿馬也休想拖得動我!

威利那你干嗎去呀?

比夫我干嗎去?我干嗎去!瞧瞧你吧!瞧瞧你自己落個什么下場!

臺后左方傳出女人笑聲。

威利比夫，你明天就去吃飯，要不——

比夫我不能去。沒有人約我去!

哈比比夫，為了……!

威利你存心羞辱我?

比夫不要這樣想吧!真是活見鬼!

威利(揍比夫，踉踉蹌蹌離開桌子)你這個臭小子!你存心羞辱我?

女人門口有人，威利!

比夫我是不成材，難道你看不出我是什么貨色?

哈比(分開父子倆)嗨，你們是在飯館里!你們兩個都快住口!(兩個姑娘上。)喂，姑娘們坐呀。

臺后左方傳出女人笑聲。

福賽思小姐我想我們不妨坐著吧。這位是萊塔。

女人威利，你不打算醒過來嗎?

比夫(不理威利)你好，小姐，坐呀。你喝什么?

福賽思小姐萊塔也許不能多待。

萊塔我明天大清早就要起身。我有陪審團任務。我怪激動的!你們哥兒們參加過陪審團嗎?

比夫沒有，可我倒曾經站在陪審團的面前!(姑娘們笑了。)這位是我爸爸。

萊塔多么和藹可親啊!跟我們坐在一起，爸。

哈比讓他坐下，比夫!

比夫(走向他)快來，酒鬼，把我們灌個爛醉。去他媽的!快來，坐吧，好爸爸!

卻不過比夫的再三硬拖，威利準備坐下。

女人(這時可等不及了)威利，你不打算去開門啊!

女人的呼喚把威利拉了回去。他迷迷糊糊向右走。

比夫嗨，你上哪兒去?

威利開門去。

比夫門?

威利廁所……門……門在哪兒?

比夫(把威利領到左面)一直往前走。

威利向左走去。

(陳良廷譯)

【賞析】

在阿瑟·密勒眾多的劇作中，《推銷員之死》毫無疑問是其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是美國舞臺劇的經典之作。1949年2月在紐約百老匯首演，即引起轟動，連演742場，連獲當年的“普利策戲劇獎”和“紐約劇評獎”等六項獎，被評論家譽為“我們時代的一出悲劇”。

如果要深切了解這部悲劇作品，有必要首先了解密勒的戲劇主張和他的悲劇觀念。對于舞臺，他曾經說過：“必須讓公眾明白，舞臺是思想的戰場，是哲學的戰場，是深入探討人生命運的地方。”與他同時期的重要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相比，他更注重于作品的社會性，更注重于對當代社會的價值觀和道德觀的評判，因此他也總被當代人評價為一個易卜生式的社會問題劇作家。而在悲劇方面，他在《悲劇與普通人》一書中指出：“我相信，在悲劇的最高意義上，普通人和國王一樣，都是適于作為悲劇描寫的對象的。”“無論高貴者還是卑賤者，都有同樣的精神變化過程。”在這樣的理論基礎上，他提出了現代悲劇描寫“普通人的悲劇”的主張。

《推銷員之死》是密勒實踐自己現代悲劇理論的一次舞臺體現。此劇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有七人，威利·洛曼是其中塑造得最為深刻豐富的。他是一個普通人，但他身上浸潤著一心向往成功的“美國夢”。當年他選擇當推銷員而沒有跟他的哥哥闖世界，是因為他看到一個推銷員“在84歲的高齡，照樣謀生”;“他死了以后，幾百個推銷員和買主都來參加他的葬禮”，他相信推銷員生活會給他帶來成功，他也想靠努力工作來獲得成功。然而想不到的是時過境遷，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推銷員不再是黃金職業，現在他跑了七百英里路一個子兒也沒有掙到又回來了。在他個人性格上，他又沒有哥哥“本”的那種“跟陌生人打架可不能光明正大”的心狠手辣，他總相信“人緣”，但在殘酷的“金錢法則”面前他的“人緣”不堪一擊，他為公司干了三十五年，臨了卻被公司一腳踢開，為此他不由得對老板發出“你不能吃了橘子扔了皮——人可不是水果”的傷心吶喊。另一方面他也有性格的弱點，他用“追求成功”的思想教育孩子，但視大兒子比夫的“小偷小摸”為頭腦靈活，甚至鼓勵孩子到建筑工地偷木料。在長年外出推銷貨物的寂寞生活中，他也有著和女人鬼混以求心理慰藉的日子，卻不料又被因數學不及格而前來向自己崇拜的父親求助的兒子比夫發現，從此打破了比夫的信仰，使他變得一蹶不振。這種種客觀和主觀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造成了威利·洛曼的悲劇。威利·洛曼的悲劇是一個美國夢的悲劇，一個普通小人物的悲劇，也是一個人性格的悲劇。但在這個失敗了的悲劇人物身上卻又有著強烈的人性光輝，他始終有著對理想信仰的追求，他對自己的追求從不后悔，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繼續這種追求，維護一個普通人的“尊嚴”，在他的身上有著體現20世紀人類精神的“西緒弗斯神話”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樣的人物也是一個英雄。

整個劇本共有兩幕再加一個名為《挽歌》的尾聲。本篇所選取的是第二幕中的一個場面。在前一幕戲中父親威利·洛曼和兒子比夫取得了諒解，比夫決定第二天去借錢做生意，父親也想好了去向老板請求不再跑推銷，找一個在公司工作的位置。這一幕開場的氣氛是歡樂的，兩個兒子和父親相約晚上帶著好消息、大家一起到飯店慶祝。沒想到父與子帶來的都是壞消息。

由于觀眾此刻已經知道了他們彼此的真實情況，所以這一個場面中并沒有新的劇情發現。這樣的場面寫作是有一定的難度的，但阿瑟·密勒深刻地把握著人物的心理和人物之間的關系，把這一場面寫得有聲有色。首先他從兩個失意人的心理角度挖掘戲劇性： 因為自己的不成功，所以兩人都不愿意講述自己的情況，期待著以對方的好消息來沖淡自己的壞消息。特別是父親威利，生怕兒子帶來的是壞消息，故意反問兒子：“看上去你有煩惱。”接著又迫不及待地說：“一切都順利嗎?”僅僅兩句臺詞就把他擔心失敗、渴望兒子成功的脆弱心理暴露了出來。而兒子比夫即使是在父親告知了請求老板失敗、被開除的情況下，仍不甘心地詢問父親當時與老板交談的情景，也暴露了他難以接受失敗的心理。這一場面中有一小段對話是各說各的話，父親問兒子的情況，兒子不答，反而問父親的情況，就是從各自的人物心理出發挖掘的戲劇性臺詞。

在《推銷員之死》的劇名下，還有著一個副題：“若干悄悄話組成的兩幕劇附挽歌。”而在最初的創作時，阿瑟·密勒曾把劇名定為《他頭腦里的活動》。作者創作的初衷非常明顯，企圖將在生活的重壓下幾近崩潰的威利·洛曼的精神錯亂的生存狀態逼真地傳達給觀眾。為順應這樣的創作意圖，作品在風格上采用了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相結合的方法，運用時空交叉的結構手法，在表現“現在”的同時，不使用傳統的倒敘手法，直接融入“回憶”、“夢幻”和“想象”的內容，讓“現在”和“過去”、“幻覺”或者發生瞬間轉換，或者共時出現在舞臺上，形成了非常獨特的“雙層面雙時空”交叉相融的劇作風格。如第一幕中，威利和鄰居查利一起打牌，打著打著他想起了哥哥本，這時本出現了，三個人物并存于舞臺上，現實和幻覺并存在威利的腦海里，他時而和查利說話，時而和想象中的本說話，搞得查理莫名其妙。

在本篇節選的這一場面中，當威利聽到比夫說他沒見到借錢的對象奧利弗時，恍惚中想起了當年比夫數學不及格的事。這時在一支震耳欲聾的小號聲的引導下，舞臺上出現了一段當年查理的兒子前來家中報告比夫數學不及格的場面。此時就是人物心理的外化。一邊是威利沉浸在過去中，但舞臺上現在時的劇情還在繼續著，比夫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繼續訴說著自己不成功的經歷;比夫的話語把父親從幻覺中拉回現實，但當他知道比夫偷了奧利弗的鋼筆時，他又一次被擊倒了，陷入了幻覺。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了當年波士頓旅館的那一幕，兒子因數學不及格來找他，他卻在和其他女人鬼混;話務員再三呼他的名字，他卻不想答應;話務員再呼，兒子也找上門來了，他不得不把女人安排在衛生間后出來開門;他模模糊糊地起身去開門，這扇門是現在飯店廁所的門，但此刻在威利的心中它變成了當年旅館的房門。就這樣“過去”和“現在”非常奇妙地結合在一起。作者駕馭時空的切換非常自然流暢，顯示了極其高超的創作技巧。

密勒沒有把威利·洛曼置身于一個重要的環境重大的事件中來塑造，而只是設置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環境，從表面上看， 只是一場小小的家庭矛盾，父親老了，一輩子追求沒有成功;父親希望兒子成功，兒子卻不爭氣。這些人物和事情都是我們熟悉的，但作者從中發掘了深刻的社會和人生的意義，顯示了作者深刻的洞察生活和概括生活的能力。

無論從內容還是從形式上來說，《推銷員之死》都是完美而富有獨創性的。這出“普通人的悲劇”又具有人類普遍性的意義。這也是1983年阿瑟·密勒應北京人藝邀請前來中國親自排演該劇時，堅持不讓演員戴頭套裝高鼻子化裝成美國人的樣子，而以中國演員的本色排演的原因。這樣一部美國戲劇史上里程碑式的劇本，帶給我們的是美妙而超常的藝術享受。

(周豹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