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一生·[日本]森本薰》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1945年,在因戰亂已是一片廢墟的堤倭家遺址上,剛從監獄釋放未久的堤倭榮二找來,遇上了獨守遺址的布引圭。四目相對,往事悉數浮上心頭。
時間回到四十年前,因為在姑媽家受到虐待,16歲的布引圭在新年(同時也是女主人堤倭文子生日和堤倭家商行重新開業的日子)意外躲到了堤倭家,并最終被堤倭家收養。四年后,她的勤勞和美麗贏得了大家的喜愛。雖然她愛上了堤倭家的二公子榮二,但是,為了照顧堤倭家的事業,堤倭文子將布引圭嫁給了大兒子伸太郎。圭和伸太郎生下了女兒知榮。忙于事業的圭漸漸地冷淡了和家人間的關系,變得只知追逐利益。因為榮二策動工人罷工,她告發榮二,導致榮二被捕。最終,丈夫分居,女兒離家,只剩她一個人守著一座空蕩蕩的宅子。多年后,圭決定把孤苦無依的榮二遠在中國的子女接到身邊,不料船在途中被炸沉。丈夫伸太郎前來讓圭幫助女婿時,意外死在了家里。
飽經離亂后的榮二和布引圭在一片廢墟上重逢,回顧過去,布引圭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決心更好地生活下去。
【作品選錄】
第四幕
1928年秋。午后。堤倭家的客廳。知榮坐在窗前沉思,她已經18歲了。榮二從花園唱著歌上場,他已43歲,但看起來要年輕一些。
榮二知榮,你在想什么?
知榮沒有想什么,叔叔……在這兒坐一會兒,看看窗外。我有時候……
榮二你們這里怎么這么冷呀?也許這只是我的感覺吧?我剛才在大街上是曬著太陽走回來的,所以現在覺得像是從夏天一下子就到了秋天。
知榮我們這里一直就是這樣,叔叔。
榮二而且有一種奇特的寧靜,簡直就像在地窖里或是水底下一樣。有時候,因為水渾看不到水底,可是你們家的水是透明的,可還是看不到水底。早就是這樣的嗎,知榮?
知榮不知道。反正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是這樣。
榮二可是我所記得的這個家是另外一種樣子。我的姐妹們常常來好多女友。文子老是哼著歌曲。總子在廚房里忙來忙去,有時候把什么東西燒糊了。哥哥伸太郎抹得到處是顏色,或者叫別人給他做模特。然后就有一個人用最響亮的聲音叫起來,知榮,你猜這是誰?
知榮是誰?
榮二就是你媽媽的聲音。她好像有一種魔法,可以同時出現在房子的每個角落。一會在這兒,一會兒又在那兒。你能想象得出來嗎,知榮?
知榮想象不出來,叔叔。
榮二你爸爸幻想著做一個出色的藝術家,你文子姑姑卻要做一個歌唱家……
知榮那么您呢,叔叔?
榮二我要當個水手。
知榮您到底還是當了水手吧,叔叔。您不是還給我講過臺灣海峽的大風暴的故事嗎?
榮二我什么沒有干過呀?知榮!水手、港口的搬運工人、人力車夫、汽車司機、記者……
知榮您要在這里住很久嗎?
榮二不知道,知榮,看看再說吧。你看現在這種情況: 親兄弟回家來了,可這里出了怪事,伸太郎卻離開了家。也許,我應該住在哥哥那里,可是他租的那間小房子,光他一個人住,就已經夠擠的了,而這座大房子卻是這么空蕩蕩、這么冷清清……知榮,爸爸和媽媽比較,你更愛誰呢?
知榮不知道……我為他們兩個感到惋惜。
花園里有喧囂聲。工人們吃力地抬著一個保險柜上。明顯見老的布引圭跟在后面。
圭放在這里吧,小心些!
工人們把保險柜放在房子里面,然后回到花園去。圭送他們,講了價,付了錢。
圭(在花園里)沒有什么,夠了!你看,就這么點事……一共搬了沒有幾步路……(進到客廳)真的,這個保險柜很不錯吧?我早就想要這么一個。這是真正的美國貨,帶暗鎖的。
榮二你要它有什么用呢?
圭有什么用?我那些文件往哪里放呀?還能每天從公司來回地拿嗎?你忘了嗎,榮二,現在的堤倭家可不是你媽媽在的時候的堤倭家了。什么時候你要有興趣的話,我給你清點一下財產。過去,我們只是做買賣,而現在又是針織廠,又是紡織廠。我們堅定地相信,將和過去一樣,為了占領中國市場而工作,榮二,你父親的主張是對的!這簡直是一個金礦。你是知道我們對中國的態度的。還有,我想問你一下,聽說新政府采取了禁止日貨進口的政策,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想的?我想,這種流言蜚語……
榮二不,我相信,抵制日貨的法律很快就要公布的。中國政府把田中內閣對山東的出兵看作是日本對中國的領土侵犯,并且要給以制裁。
圭那我們怎么辦?
榮二你說的我們是指誰?
圭我們的商行。我們的企業剛剛決定投產。半年以來,我們一直受到罷工的威脅。現在剛剛平靜下來,中國這些規定……那怎么辦?中國人要賠償損失。我相信,日本會用戰爭來回答他們。
榮二你喜歡戰爭嗎?
圭我不喜歡戰爭,但是也不能允許任意破壞我們的國外市場呀……
(知榮不聲不響地站起來,向屋門走去。)
知榮,你到哪里去?
知榮(頭也不回地)我對中國問題沒有興趣……(下)
圭知榮最近瘦了。這也許只是我的感覺!
榮二你和知榮就好像是太陽和月亮,有知榮的地方就沒有你,有你的地方就沒有她。
圭孩子的教育問題,真是個復雜的事情……
榮二經商的藝術要簡單些嗎?
圭是啊,那里有明確的規定: 需求、建議、利潤、虧損……而這里既復雜又不好理解。你很快就會明白的。你現在也有了孩子嗎,榮二?
榮二我的孩子都還小。母親是個中國人,她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孩子的,看來還不錯。況且我很少見到他們,所以應該特別愛他們……我總想問問你,恕我冒昧,你和伸太郎為什么分居?
圭是他自己要走的。我們從來沒有吵過嘴。如果我要是想分開的話,那我早就離開這里了……你要知道,不管怎么說,這是他的家呀。(停頓)他走了,那就是說,他可能覺得這樣愉快一些。
榮二他一直沒有回到這里來過嗎?
圭沒有,知榮有時候到他那里去。現在他在國際學院教語言學。他早就幻想這個專業,靠自己的工資生活,我給他寄過錢,但他拒絕接受。我感到奇怪,非常奇怪,實際上都是他的錢呀!
榮二這就是說,他并不認為這錢是他的……(看窗外)章介舅舅來了!他為什么這么匆匆忙忙的?
章介飛快地從花園進來,坐下,很長時間喘不過氣來。
章介不好的消息,阿圭!針織廠的工人又罷工了。我的小廠,你的兩個廠,還有很多別的工廠,都罷工了!
圭叔叔,您看怎么辦呢?
章介晚上在企業俱樂部召開企業主會議。
圭好,我一定去。
章介榮二,這什么時候算個完哪?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安靜啊?昨天搬運工人罷工,今天是針織廠工人,電車工人也以罷工威脅。
榮二您問什么時候結束嗎,舅舅?據我看,這不過是剛剛開始……
章介圭,你叫人給弄點茶喝吧!我嗓子干得厲害。
圭我這就去弄。榮二,你也和我們一起喝些茶吧。
榮二謝謝你,很高興!
(布引圭下。)
舅舅,您還不考慮退休嗎?您是有財產的呀!
章介我是很愿意退休的,可是我不知道我的事業交給誰。
榮二(笑)交給我行嗎?
章介你說什么,那當然最好不過了……
榮二不,我是開玩笑……我可能很快就得離開這里。
章介榮二,看來你的氣色很好。你比阿圭年齡大,可是看外表,可比她年輕多了……她的事情很多。你想,管理那么大的攤子是容易的事嗎?可是她還不斷地擴大……你還記得吧,她第一次到這個家里來的時候,是一個瘦弱的、梳著像耗子尾巴一樣的小辮的黃毛丫頭。就坐在這兒,一邊哭一邊用那兩只臟手擦著臉上的眼淚。可是現在,她已是受人尊敬的企業家俱樂部的成員了。
榮二舅舅,不能想象這是同一個人。我看著她,我簡直不相信這就是那個阿圭。
章介你曾經愛過的那個嗎?
榮二甚至可以說是熱烈地愛過呢,叔叔!(停頓)不,當然,沒有這回事。
章介沒有這回事?你跟別的什么人這樣說去吧,可不能對我這樣說。榮二,我全都記得。
榮二不,對現在這個布引圭,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愛的是另外一個阿圭——她已經被堤倭家害死了。
章介也不盡然,榮二。我還不敢說,是不是像你所想的那個阿圭就完全死了。如果在我們的生活中,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生出來,那么就非常簡單了。可是如果幾個人生活在一起,他們互相矛盾、互相爭執,這就能表現出我們當中每一個人的心地。
榮二但是在這幾個人當中總會有一個勝利者。不,我已經看不到從前那個阿圭的影子了,有哪一點像她?這里是另外一個新的布引圭: 一個冷酷的貪財的女人,一個被拋棄的妻子,一個很不可愛的母親……
章介不要這樣嚴厲地裁判她吧……在你母親命令她嫁給伸太郎的那一天,我看見過她那傷心的眼淚。榮二,你不要忘記,她是愛過你的。
榮二現在我很難相信。
章介這是孩子氣。
圭端茶上。
圭請喝吧!這是我自己煮的。
章介謝謝!
圭榮二,你干嗎那樣看著我?是不是我的頭發太亂了?
榮二沒有。(停頓)
圭叔叔,請原諒。我想和榮二單獨談談。
章介一定要現在談?
圭是的,對不起,叔叔。
章介那好吧,我去曬曬太陽。(下)
榮二有什么事?
圭我想問問你,你是為什么回國來的?
榮二呶,如果就為這個問題,并不值得把叔叔趕走。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我想你是知道的。不過是想休息一下罷了。
圭你昨天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了?
榮二(笑著)這算是什么問題?是不是我的妻子委托你監視我?
圭即使我不監視,還是有人監視的。花園里有客人等著你。
榮二向花園看。有人走動。
榮二請你告訴他們,就說我不在家好嗎?
圭是啊,我是想這樣說的。可是他們告訴了我一些我所意想不到的事情。昨天你參加了一個秘密會議,會上決定了在針織工廠罷工的問題。這是真的嗎?榮二?你是一個勇敢的人,你不要對我扯謊。如果你說“沒有”,我可以從窗戶里放你走。(停頓)
榮二這是真的,阿圭。
圭你愿意讓堤倭家因罷工而破產嗎?
榮二當時我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不過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如果真的能夠這樣的話,那我是高興的。你問我這是為什么,這有許多原因。第一,因為堤倭家把你害死了,阿圭!
圭(嚴厲地)你胡說!
榮二剛才我還和章介舅舅爭論這個問題: 我攻擊你,他卻為你辯護。后來他告訴我一件事,它溫暖著我的心,這就是我對過去的阿圭的回憶。可是在這一個瞬間,你卻背叛了我。
圭我不可能像你說的那樣,什么“背叛”了你,因為任何時候我們就沒有一致過。
榮二是的,是的,完全正確。你是我的敵人,阿圭!你是世界上一切生命、一切純潔和一切正義的敵人!
圭監獄會把你從這種高談闊論中教訓過來的,但是在他們把你帶走以前,把你的家眷的地址給我。在你的孩子們的身上,還流著堤倭家的血液,我不能叫他們受苦。
榮二我寧愿讓我的同志們,而不是讓你去幫助他們。(向花園看)好啦,我不想再耽誤這些先生們的時間啦。再見啦,阿圭!(唱著歌走向花園)
圭呆坐著,然后跑到花園門口,但又馬上回來。
知榮上。
知榮媽媽,是些什么人把叔叔帶走了?
圭永遠地忘了他吧,知榮!
知榮為什么?
圭你現在還不懂,等你長大了以后,我再向你解釋這一切。
知榮也許,我還能懂得一點……媽媽,難道你不能幫助叔叔嗎?人們是很尊重你的。
圭我沒有權力這樣做,知榮。
知榮可是,他是你丈夫的,也就是我爸爸的弟弟。你是從青年時代就了解他的,你的臉色怎么這么兇,媽媽?他對你做了什么事……我總是想理解你,媽媽,但怎么也不能理解。爸爸從我們這個家里出走了,爸爸的姊妹們也沒有人再來了,在這里,你除了章介爺爺以外,就沒有任何人了。我老是和你兩個人坐著。榮二叔叔回來以后,這里才有了生活、溫暖和快樂……可是不知道你為什么叫人把他弄走!你怎么能這樣生活呀,媽媽?我有時候和你在一起覺得可怕,甚至想跑掉。可是也有時候覺得可憐你,但心里還是愿意離開你……
圭突然打了知榮一個耳光。知榮看著她,并不躲避。章介上。知榮跑到花園去。
章介這是怎么啦?榮二在哪里?你這是到哪里去,知榮?
知榮(在花園里)我到爸爸那里去。(跑下)
章介知榮,知榮!……她走了,阿圭。
圭(冷淡地)讓她走吧!這也許對她好些,對我也好些。我早就想一個人生活,那會輕松得多。不然大家都用可怕的或責備的眼光看著我,誰也不能理解我,誰也不能……你也很快就會離開我的,叔叔,這我知道。一個人,一個人……
章介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阿圭!只有在我死了的時候,只有那時候……阿圭,不要哭,你是個堅強的人嘛!你要冷靜!你為了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但又馬上拿開。然后走到公園,長時間地站著)
圭無聲地哭泣。
第五幕
1942年2月的一個傍晚,堤倭家的客廳。布引圭的女仆花和職員井上在挪動家具。布引圭53歲,但看起來已經是一個老太婆的樣子。
圭把桌子搬到右邊去……
井上這張桌子嗎?
圭對,花,你幫他搬一搬!
花是。(搬桌子)
井上把這柜子放在哪里?
圭等他們來了,叫他們自己放好了。
井上這柜子很古舊,也很結實,像是有50年前的東西了,太太。
圭就是說,比我還年輕……(笑)
井上現在沒有這樣的家具了。這大概是您接受來的遺產吧?太太。
圭我到這個家來的時候,它就放在這里的,(回憶地)不,是在那個屋角里,對,對……
井上太太,還有什么事嗎?
圭暫時沒有了,她們到了以后,有事我再叫您好了。她們是外國人,可能有他們自己的習慣。
井上他們一直住在中國嗎?
圭是的。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中國人,媽媽不久前死了。我就決定把兩個女兒接來,我已經等了一個星期了,輪船誤了點,這也難怪,現在還在打仗呢!今天輪船一定能到達了,我已經派人去接了,我在家準備一下,輪船一到他們就會從碼頭打電話給我。
井上他們是您的親屬嗎?
圭是的,是我丈夫的弟弟的孩子,我的侄女兒。
井上他們的父親還活著嗎?
圭不知道。
井上他也是去打仗了嗎?
圭沒有……好了,謝謝您了!
井上不必客氣,太太。
花什么時候做晚飯呢?太太。
圭我哪里知道輪船什么時候到,隨時準備著就是了。
花是,太太。
井上和花下。圭又檢查了一下屋子里的東西,疲倦地坐在沙發上。花跑上。
花太太,有一個國際學院的先生找您。
圭從國際學院來的?我沒有請過國際學院的什么人,不,我現在不想接見任何人……等一等,他有沒有說叫什么名字?
花說了,可我沒記清楚,好像叫什么伸……
圭伸……是不是伸太郎?
花是的,是的……他是這樣說的,只是我沒有記住。
圭快請他進來。
花好的,太太。
圭噢,花,我在等電話。千萬不要漏過。
花放心吧,太太。(跑下)
圭站起來看著從花園里走來的白頭發的伸太郎。他走得非常慢,環視著這里的一切。
伸太郎阿圭,可以進來嗎?
圭請進!請原諒我沒有出去接您!
伸太郎這無關重要……多少年我沒來過這里了……大概有20年了吧?
圭快到21年了。
伸太郎差不多!阿圭,您身體好嗎?
圭謝謝,您呢?
伸太郎一般,今天還好,章介舅舅怎么樣?我聽說他病了。
圭是的,好像最近好多了。我一直想去看看他。
伸太郎那請代我問他好。
圭謝謝,我一定轉告。
伸太郎他大概有70歲了吧?
圭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是78歲了。
伸太郎這已是高齡了!我們能活到他那么大年齡嗎?我聽說你在等榮二的孩子們來!
圭是的。他們應該今天就到。
伸太郎正好就在今天……我可不知道。
圭如果不再耽誤的話。我每天都在等他們,已經等了一個星期了。
伸太郎您叫他們回來,這樣做很好。媽媽死了,爸爸在坐牢。您沒有聽說榮二的消息嗎?
圭沒有。等孩子來了,我設法通知他。
伸太郎他會高興的。您是個善良的人,您是肯幫助人的,榮二還要在監獄坐好久嗎?
圭他已經坐了14年了,判的是20年……還有6年。
伸太郎如果不出什么事的話……
圭還能出什么事呢?
伸太郎很難說。這是戰爭時期呀。不是也常常……
圭在戰爭時期,監獄里也許是最安全的呢!
伸太郎(笑)您學會說笑話了。
圭不,我不是開玩笑。(發現伸太郎捂著心口)您怎么啦?
伸太郎沒有什么……只是……
圭要水嗎?
伸太郎不要,謝謝。
圭您的臉色為什么突然那么蒼白?
伸太郎我有點累,坐了40分鐘的電車,而且一直站著……不光是為這個……我是來求您的。
圭請您說吧。
伸太郎是關于知榮的事。
圭(迅速地)她怎么啦?
伸太郎她沒有什么事,可是她的丈夫松永接到了征集令。
圭他還沒有超過征兵年齡嗎?
伸太郎我們不斷變老了,而征兵年齡也隨著我們的年齡增長。也許很快就征到我的頭上,再往后就輪到章介舅舅了……事情是這樣,松永君作為音樂家,除了工資以外什么也沒有,如果把他弄去當兵,知榮是很困難的,她還有一個小女兒,您見過嗎?
圭有一次在電車的窗口里見過。本來想下車,可后來又改變了主意。
伸太郎我本想幫助她一把,可是我大學的薪水很低,而且在戰爭時期,有一部分課程也停了。
圭我不明白您要說什么?伸太郎!我這里所有的一切,不都是您的嗎?到現在為止,您什么也不要。這是您的權利,但是這個家里的以及堤倭家商行的財產的主人就是您。
伸太郎不,真正的主人是您。您在這里付出了自己的勞動,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圭您在開玩笑嗎?伸太郎?
伸太郎不,不是開玩笑。如果您的力量、您的性格、您的智慧不是用在堤倭家的商行上面,那么在您的周圍就可能建設起無數的花園,它們可以覆蓋整個的大地。我真羨慕您的力量,阿圭,我是非常嚴肅地這樣說的。(沉默)
圭我在聽著您講話,可我還在想著另外的事。如果松永去服役的話,也許知榮愿意回到這個家來?如果知榮怕跟我兩個人在一起,那么您可以告訴她今天就有兩個女孩來了。
伸太郎好的,我告訴她。
圭是,(膽怯地)是不是我親自到知榮那里去一趟更好些?您認為怎么樣?
伸太郎要是我的話,我就會這樣做的。我把她的地址給您。
圭不用了,我雖然從來沒有去過,但地址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伸太郎我也這樣想。(長時間地沉默)
圭您不想喝點茶嗎?
伸太郎好吧,或者……
圭我覺得您這種說法是很奇怪的,一切都是屬于您的,知榮是您的女兒……
伸太郎也是您的。(沉默)
圭我想可能松永找您去了,但是他自己也可以找到我這里來。難道我拒絕過他什么嗎?也許是知榮不讓他來?
伸太郎我不知道,她求我幫助,而我就到您這里來了。我想知榮的小女兒,總算是堤倭家未來的繼承人呀。
圭(痛苦的)堤倭家商行……在戰爭期間,很難估計公司會出什么事。也可能它會垮了,又得重新開始,像您的父親那樣。
伸太郎您還有這樣的力量嗎?
圭如果我還活著的話……當然,您笑什么?
伸太郎沒有什么……(停頓)據我個人的看法,戰爭是由像堤倭家那樣一些大商行鼓吹起來的,而同時這場戰爭又可能摧毀這些商行。真是惡性循環!
圭這個循環就叫做生活,伸太郎。
伸太郎是的……整個生活都是因為堤倭家。戰爭、死亡、監獄、罷工、疾病……您是個了不起的人哪,阿圭!
伸太郎站起來,在屋里踱來踱去,笑著,移動所有的東西。圭回來。
伸太郎我發現,您移動了屋子里的家具。
圭是的,因為榮二的孩子們要來才動的。
伸太郎都保存得這么好!這一切多么熟悉……叫人想起多少事情啊……
圭引起您的回憶,這是因為您很久沒有看見過了。而我每天都看見這些家具,所以沒有引起我任何新奇的感覺。
女仆花送茶后下。圭給伸太郎倒茶。
伸太郎過去我們就是這樣喝茶的。
圭是啊,我也正在想那時的情景……
伸太郎我覺得,這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一起……(站起來)呶,我該走了,已經很晚了。
圭您留下和榮二的孩子們一起吃晚飯不好嗎?他們大概很快就要到了。
伸太郎不了,我該走了,不然沒有電車了。
圭您不想看看自己的房間嗎?那里和您在家的時候完全一樣。
伸太郎下次再看吧。我有點不大舒服,還是走吧。
圭您的臉色蒼白。
伸太郎呼吸點新鮮空氣就好了。晚安!
圭晚安!
伸太郎非常緩慢地、吃力地從花園下。圭目送著他,然后沉思地坐下。花跑上。
花太太,太太!
圭怎么?輪船到了?來電話了?
花來電話了……但是輪船沒有到。它到不了啦。
圭到不了啦?為什么?呶,你快說呀!
花輪船被潛水艇打沉了。人全死了。
圭(長時間的沉默以后)好吧,你去吧!
花您還得吃晚飯呀,太太。
圭(平靜地)不吃了,你去睡吧!(大聲地)去吧!
花靜悄悄地走下。圭一動不動地坐著,甚至沒有聽到伸太郎從花園里回來。
伸太郎阿圭,我回來是想和你說……是否讓我在這里住下……我感覺不好……
圭(跑去扶他)伸太郎,您怎么啦?在這兒躺一躺……(把他放在沙發上)花……現在你派人去請醫生……
伸太郎沒有什么……不要緊……我還好……(想站起來)
圭您不能動,伸——太——郎,您怎么啦?安靜地躺一會兒,醫生馬上就來……(喊)花!你在哪里?
伸太郎阿圭,你走過來一下!
圭和他坐在一起。
伸太郎(抓著她的手)什么也不需要了,就這樣吧!我想和你兩個人,像以前一樣,阿圭!你和我……你……
圭伸太郎,伸太郎!
尾聲
堤倭家住宅被燒毀的殘跡。布引圭和榮二站著,互相看著。
圭榮二!您是榮二?
榮二是我!
圭您看,我們還是認出來了。您是什么時候出獄的?
榮二一個星期以前。
圭我要是知道,我一定去接你……
榮二真是想不到!在我們的國家里,一切都翻了一個個,我也被釋放了。同志們去接我去了。
圭您大概永遠不會原諒我吧!榮二。
榮二難道您認識到您做了些什么了嗎?
圭是啊,是這樣的……過去我不明白,……堤倭家的商行……保險柜……多么空虛的生活!我像是在夢中活過來的……一個很長的,沒完沒了的可怕的夢……而當我有一點醒悟,對自己稍微有一點認識的時候,當我聽到了對我的召喚的時候,那些過去離開了我的人們就開始回來了。當然也是有懲罰的:您的孩子遇難了,伸太郎也死了,而以后這些炸彈,戰火……災難……
榮二在我們的國家里,像您這樣的人,無論是女人還是男人,曾經是有不少的。這些愚蠢的人們挑起了戰爭,而戰爭卻懲罰了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都能認識到戰爭不是好玩的東西?
圭我是認識到了,榮二。
榮二一個人知道是不夠的,應該讓所有的人都明白!您怎么發抖了?您冷了吧?(拿起她的手)哎呀,您凍壞了!……我們點上火烤烤吧,這里這么多破木頭。我們站在篝火的旁邊,再回憶回憶我們的生活。
圭我們確實應該回憶回憶過去的生活,以便知道將來應該怎樣生活。榮二!
點起篝火。布引圭和榮二面對面站著,看著火苗。
(崔亞男王愛民譯)
【賞析】
《女人的一生》是作者特別為名演員杉村春子而寫。它通過再現女主人公布引圭一生中的幾個重要片斷,表現其從沉迷于擴張思想到覺醒的過程,通過勾勒堤倭家的盛衰史,從側面反映了日本發展到軍國主義的整個過程,鮮明表現出作者的思想傾向,因而具有深刻的思想和社會意義。
劇作主要塑造了女主人公布引圭的形象,她16歲因受不了姑媽的虐待,無意間闖入堤倭家,逐漸贏得堤倭家人的喜愛,直至最后成為堤倭家的女主人。在這一過程中,她從一個孤苦可憐的小女孩,被時代挾裹,逐漸變成一個只知逐利、忽視家庭親情、追隨軍國主義發展的資本家,最終落到家破人亡的悲慘境地。
布引圭的一生,是與堤倭家商行緊密聯系的一生。堤倭文子臨終的囑托可以說規定了圭以后人生的走向:“沒有堤倭家的商行就沒有家庭。你主要的是要守住堤倭家的商行,商行是我們家庭的根基。它是你的真理,你的根,信仰,你的支柱,你的源泉和你的歸宿。圭,你對我發誓吧,決不允許任何人破壞這個商行,你發誓要用你全部的智慧、力量和智謀來保護它……”正是“沒有堤倭家的商行就沒有家庭”這一囑咐使得圭在家庭和商行的關系里幾乎毫不猶豫地過多地偏向了商行,而忽略了家庭;而為了商行的利益,她也自覺不自覺地站在了軍國主義的一邊。堤倭文子臨終將商行托付給她,這一表示出極大信任的托付在給予她被堤倭家認可的身份意識的同時,無疑也使得她背上了某種道德上的重負,這令她終生都必須以商行的命運為最高職責。這一最高職責規定了她在其他所有事情上的取舍,也因此,甫一接受這一重責她便不得不失去自己真正的愛情,而違心地嫁給了老大伸太郎。
圭逐漸地把堤倭家的商行搞得越來越興旺,在家里的地位也越來越高。相親一場開始,圭雖尚未出場,但已通過眾人的言談顯示出她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及其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但同時,她忽視家庭、親人關系不睦的狀況也顯現出來。簡單幾筆已經表現出她事業成功時顧此失彼的狀況了。
圭的悲劇就在于她用商行取代了一切。就像伸太郎在離家出走之前所說的那樣,“我認為事情可能是這樣: 你愛過榮二,可是很快就忘了……至于我,大概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所以你就非常愛你自己這個女主人的角色”。但是伸太郎沒有看到,就像圭自己在最后一幕說的,“這一切都是您(指伸太郎)的啊”,圭所有的努力都恪守著堤倭文子的囑咐,雖然她始終盡職盡力地在這個家庭中扮演著“女主人”的角色,但又始終從來沒有把一切竊歸自己所有。也就是說,她讓一種責任凌駕在了自己之上,于是自己反而迷失了,成為了責任的附庸,所以才被挾裹在時代大潮里失去了自我。這是一個人性扭曲的悲劇,尤其是,她傾注全部心血的一切最終也在炮火中化為灰燼,一切都是無益的徒勞而已。
但同時,劇作還描寫了其他種種人性的悲劇。全劇色調最明朗、希望氣息最濃厚的是第一幕。在這一幕里,大女兒即將結婚,而二女兒則夢想著自己的未來,期望做一個歌唱家。但是到后來,大女兒只是在安排下像個木偶似的相親,一邊為已逝的幸福哀嘆不已,一邊無奈地將希望寄托于自己渺茫的未來。二女兒呢,在煩悶的婚姻里懊喪不已,失落的理想則緲遠得只能在庸俗的日子里欷歔回憶了。今昔對比,這種歷史背景下個人理想的失落在主人公命運之外,更添了一絲命運難定身難由己的悲劇氣息。
當然,劇作更大的意義在于,將布引圭的和堤倭家商行的個體性的遭遇置于戰爭和歷史背景下,個體性的事件就有了普遍性的揭示意義,從而具有更深廣的社會悲劇的內涵。堤倭家商行在圭手中的興旺直至最終被炸毀,是與日本軍國主義發展的過程緊密聯系的。如果說剛開始,圭振興商行是為了完成堤倭文子的遺囑,那么,逐漸地,這種責任已經成為圭全部的熱情和心血投注所在了。這當中不乏圭抒遣愛情失意的痛苦的因素,但是,當榮二因為策動工人罷工而被圭告發被捕入獄時,我們可以看到,圭就已經成為戰爭政策的積極支持者,全然在利益的視野里迷失了。圭的悲劇就在這里。在時代的漩渦里迷失,她努力和奮斗的一切最終也不過化成灰燼,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就像伸太郎清醒地說道:“據我個人的看法,戰爭是由像堤倭家那樣一些大商行鼓吹起來的,而同時這場戰爭又可能摧毀這些商行。真是惡性循環!”只有當一切都變成一片廢墟,多年的心血全然被毀時,圭才開始醒悟一切,醒悟自己和社會的失誤以及由此造成的悲劇。而反省和回憶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我們確實應該回憶回憶過去的生活,以便知道將來應該怎樣生活。”
在形式上,該劇跳躍式地選取了主人公一生中的幾個重要場景(同時這幾個場景也是日本歷史上的重要轉折點),將個人遭際和思想變化寓于大的歷史框架中,極具代表性地勾勒了主人公的一生,表現出了其人生中若干變化的重要階段,以點帶面,精練地表現出圭變化的過程,令人印象深刻。而以序曲和尾聲的形式,將所有的一切置于回憶的框架中,無疑更有了一種歷史的縱深度和反思的意味。
該劇于1982年譯成中文,陜西人民藝術劇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曾先后公演,取得了很好的反響。
(高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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