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傳·[德國]布萊希特》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1609年某一天的早晨，威尼斯的大學教師伽利略和女管家的11歲男孩、日后的學生安德烈亞談論天體，預言科學時代即將到來，天文學將被普通人掌握。貧困的伽利略為改善生活，利用荷蘭人的發(fā)明得到了政府薪俸進行科研，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證實哥白尼日心說的星球運動現(xiàn)象。為了實現(xiàn)理想，他投奔佛羅倫薩宮廷，潛心研究，終于獲得教廷權威的承認。但教廷基于統(tǒng)治的穩(wěn)固，禁止其繼續(xù)從事研究。伽利略廢而又始，孜孜不倦。十年后，哥白尼學說深入人心，伽利略成為人民心目中的英雄，卻被梵蒂岡宗教裁判所推上審判席。在嚴刑威逼下，他經(jīng)受不住肉體上的痛苦折磨，終于在黑暗勢力前宣布放棄自己的學說，換得終身囚禁。最后，已成為科學家的安德烈亞拜見老師，伽利略在弟子面前進行嚴肅的自我批判，告誡他科學追求需要特殊的勇敢，并把自己在軟禁期間偷抄的力學《對話》副本交給其帶往國外。安德烈亞離開意大利，獨自走上了科學研究的新道路。



【作品選錄】

14

1633年—1642年。伽利里奧·伽利略居住在佛羅倫薩近郊鄉(xiāng)村的一間房子里，他是宗教裁判所的終身囚徒。《對話》。

一千六百三十三年至一千六百四十二年，

伽利里奧·伽利略是教會的終身囚徒。

一間大廳。內有桌子、皮椅子和地球儀。伽利略已年老和半失明，他小心地用一個小木球在一條彎曲的木軌上做著試驗。前廳坐著一個看守修士。修士開門，一個農(nóng)民進來，手里提著兩只去掉毛的鵝。維爾姬尼亞從廚房出來，她已年近四十歲了。

農(nóng)民別人托我給你們送來兩只鵝。

維爾姬尼亞誰給的?我沒訂過鵝。

農(nóng)民一個過路人送給你們的。(下)

維爾姬尼亞驚奇地看著鵝。修士從她手里把鵝拿過來。懷疑地翻看著，隨后放心地交還給她，她提著鵝脖子走進大廳，對伽利略說。

維爾姬尼亞一個過路人送來一份禮物。

伽利略什么?

維爾姬尼亞你看不見嗎?

伽利略看不見。(走上前去)鵝，沒留下姓名嗎?

維爾姬尼亞沒有。

伽利略(從她手里拿過一只鵝)很肥呀，我還能吃點。

維爾姬尼亞你剛吃過晚飯，不會又餓了的。你的眼睛又怎么啦?從桌子那兒往我這兒看。

伽利略你站在一個黑影里。

維爾姬尼亞我不是站在黑影里。

她提著鵝出去。

伽利略放點麝香草和蘋果。

維爾姬尼亞(對修士)我們得請眼科大夫了，他從桌子那里都看不見鵝啦。

修士我要得到卡爾普拉主教閣下的準許。——他自己又寫東西了嗎?

維爾姬尼亞沒有。他口授他的書讓我寫： 這您知道。您拿到一三一頁和一三二頁了，這是最后兩頁。

修士他是一只老狐貍。

維爾姬尼亞他沒有違犯規(guī)定。他的懺悔是真誠的。我留意著他。(她把鵝遞給他。)請您告訴廚師，把鵝肝烤一烤，要放一個蘋果和一個蔥頭。(她轉回大廳。)想想你的眼睛吧，趕快停止玩弄你的木球，給你口授一小段我們每個禮拜寫給大主教的信。

伽利略我感到有點兒不舒服，給我讀點賀拉斯的詩吧。

維爾姬尼亞前個禮拜，卡爾普拉主教閣下告訴我，大主教每次都問他，你喜歡不喜歡他寄給你的問題和引證。我們真該感謝卡爾普拉主教閣下，最近又給我們送來菜。

她坐下錄寫。

伽利略我說到哪兒啦?

維爾姬尼亞第四段： 就神圣教會對威尼斯兵工廠騷亂的態(tài)度而論，我贊同史普列特斯紅衣主教對騷亂的繩索工人采取的立場……

伽利略對。(口授)……我贊同史普列特斯紅衣主教對騷亂的繩索工人采取的立場，更好的辦法是用基督仁愛的名義給他們分發(fā)稀粥，而不多付船纜和鐘繩的工錢，利用他們的貪欲來加強他們的信仰，顯得更加明智。基督使徒圣保羅說： 善舉總有結果。——這怎么樣?

維爾姬尼亞這真妙，爸爸。

伽利略你沒感到里面含有一種諷刺的味道嗎?

維爾姬尼亞不，大主教會感到非常愉快的，他是一個很講求實際的人。

伽利略我相信你的判斷。下面是什么啦?

維爾姬尼亞一句絕妙的格言：“當我是弱者，我就是強者。”

伽利略沒有注解。

維爾姬尼亞為什么呢?

伽利略下面是什么?

維爾姬尼亞圣保羅給依弗索人的信第三章第十九條說：“你們知道愛基督比知道一切都更加寶貴。”

伽利略我特別感謝大主教閣下摘引致依弗索人的信的美妙文句。由此我發(fā)現(xiàn)還有我們無法摹仿的圣言。(熟練地引述)“《圣經(jīng)》對他說話，別人不許詰問。”容許我借此機會申述我自己的事情嗎?人們一味責備我，說我曾用市井俚語寫書談論天體。我的原意并非贊許用面包商人那種混雜的語言著書立說，議論像神學一類重要的事情。但是認為使用拉丁語祈禱，是要利用這種語言的普遍性，讓各民族在同一方式中聆聽圣彌撒，我覺得這種觀點并非正確，因為這樣，那些厚顏無恥的嘲諷者會說： 沒有一個民族明白這種語言。我愿意拋棄對神圣事物的廉價理解。如果講壇的拉丁語是為了保護教會的永恒真理，反對無知的人們的好奇心，當出身下層的神父帶著方言重音說拉丁語的時候，定能喚起人們對教會的信賴。——不，把這劃掉吧。

維爾姬尼亞全部嗎?

伽利略從面包商人往下都劃掉。

敲門聲。維爾姬尼亞走到前廳。修士開門。安德烈亞出現(xiàn)在門口，他現(xiàn)在是個中年人。

安德烈亞晚安。我現(xiàn)在要離開意大利到荷蘭去進行科學研究，別人請求我路過這兒的時候拜訪他，以便向朋友們報告他的情況。

維爾姬尼亞我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見你。你沒來過這兒。

安德烈亞你問一下他吧。

伽利略聽出了這聲音，不動地坐著。維爾姬尼亞進去對他說。

伽利略是安德烈亞嗎?

維爾姬尼亞是。讓他走嗎?

伽利略(稍停片刻)帶他進來。

維爾姬尼亞領安德烈亞進來。

維爾姬尼亞(對修士)不用提防他。過去是他的學生，現(xiàn)在是他的對頭。

伽利略讓我一個人和他待一會兒，維爾姬尼亞。

維爾姬尼亞我想聽他說些什么。(坐下)

安德烈亞(冷漠地)您好嗎?

伽利略走近點。你在干什么呢?告訴我你的工作情況吧，我聽說你在研究水力學。

安德烈亞法布里齊奧在阿姆斯特丹委托我，讓我打聽您的情況。(停)

伽利略我很好。人們很關心我。

安德烈亞我很高興能夠告訴他您很好。

伽利略法布里齊奧聽到這個會高興的。你可以告訴他我的生活很舒適。我的誠摯悔過得到我上司的恩典，容許我在教會檢查下進行小范圍的科學研究。

安德烈亞啊。我們也聽說教會對您很滿意。您的徹底屈服發(fā)生作用了。長官們都滿意地說，自從您屈從他們以后，在意大利不曾再有新主張的著作出版了。

伽利略(細聽著)很遺憾，有些國家躲避教會的保護，我害怕被譴責的學說會在那兒繼續(xù)發(fā)展下去。

安德烈亞就是在那些地方，您的悔過也給教會帶來了愉快的回音。

伽利略真的嗎?(停)沒有聽到一點兒關于笛卡爾的消息?巴黎也沒什么新聞嗎?

安德烈亞當然有。聽到您放棄了自己的學說，他就把他談論光的本質的論文放進抽屜里了。(長時間停頓)

伽利略我把幾位科學界的朋友引上了邪路，心情不安啊。我的悔過使您獲得教益嗎?

安德烈亞為了能夠從事科學工作，我決定到荷蘭去。大人物做不了的事情，人們也不許小人物去做。

伽利略我明白。

安德烈亞費德爾操尼又在米蘭的一間商店里磨他的鏡片了。

伽利略(笑)他不懂拉丁語。(停)

安德烈亞我們的小修士佛爾根索放棄了研究工作，又回到教會的懷抱里去了。

伽利略啊。(停)

伽利略我的長官們看著我的心靈恢復健康。我的進步比預期要快些。

安德烈亞啊。

維爾姬尼亞感謝上帝。

伽利略(粗暴地)看烤鵝去，維爾姬尼亞。

維爾姬尼亞憤怒地走出去，當她從修士面前走過時，他對她說。

修士我不喜歡這個人。

維爾姬尼亞他是個老實人，您都聽見了。(走出)我們買到了新鮮的山羊奶酪。

修士跟著她出去。

安德烈亞我今天夜里乘馬車走，明天早晨越過邊境。我可以走了嗎?

伽利略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到這里來，查爾蒂。為了打擾我的平靜嗎?自從我來到這兒，我小心地生活，謹慎地思考，當然，不用說我的老毛病復發(fā)了。

安德烈亞我不愿使您激動，伽利略先生。

伽利略巴爾庇里尼把這叫疥癬，他本人就禁不住兩手發(fā)癢。我又開始寫了。

安德烈亞真的?

伽利略我把《對話》寫完了。

安德烈亞什么?是《關于力學和自由落體定律兩門新科學的對話》嗎?在這兒寫的?

伽利略啊，他們給我紙和筆。我的長官們不是笨蛋。他們明白一個根深蒂固的惡習非一朝一夕能改變過來。他們把我寫好的每一頁都拿走鎖起來，防避產(chǎn)生可怕的后果。

安德烈亞上帝啊!

伽利略你要說點什么嗎?

安德烈亞他們讓您枉費心機!他們給您紙和筆是要叫您安靜下來啊!您看出了他們的目的，怎么能夠寫下去呢?

伽利略啊，我是我的習慣的奴隸。

安德烈亞《對話》就在這個修士手里嗎?阿姆斯特丹、倫敦和布拉格如饑似渴地需要它啊!

伽利略法布里齊奧萬無一失地坐在阿姆斯特丹。我能夠聽見他叫苦連天咬牙切齒地等待著他那磅肉。

安德烈亞兩門新科學就像石沉大海消蹤隱跡了。

伽利略讓他和其他幾個人聽得都跳起來吧，我把這風燭殘年的安閑押進了賭注，謄寫了一份復本，為這個我用了六個月的時間，都是在月光下抄寫出來的。

安德烈亞您有一個復本?

伽利略我的虛榮心不許我把它燒毀。

安德烈亞您把它放在哪兒?

伽利略“倘若您的眼睛使你冒犯戒條那就躲開吧。”誰愛寫這句格言，他就比我更懂得什么叫做合適。我要是把復本交出去，就是絕頂?shù)挠薇俊Ｒ驗槲也荒馨盐液涂茖W工作完全隔離開來，今天你們才能得到這本書。復本就藏在地球儀里面。你應該考慮，如果把它帶到荷蘭去，你必須對它承擔全部責任。萬一發(fā)生什么情況，你只能承認你是從一個有權接觸放在神圣教廷的原稿的人那兒買到它。

安德烈亞走近地球儀，取出復本。

安德烈亞《對話》!

他翻閱著手稿。

安德烈亞(讀著)“我決心建立一門嶄新的科學，它研究的是很古老的對象——運動。我通過實驗已發(fā)現(xiàn)了它的一些值得研究的特征。”

伽利略我必須利用我的時間去做點事情。

安德烈亞一門新物理學要建立起來了。

伽利略把它塞進衣服里。

安德烈亞我們想您已經(jīng)背叛了!那時候反對您的人當中我的聲音最響!

伽利略理應如此。我教給你科學，但我否認了真理。

安德烈亞這把一切都改變了，一切啊。

伽利略是嗎?

安德烈亞您在敵人面前把真理藏起來，就是在倫理方面您也走在我們前頭一百年。

伽利略你把這解釋一下，安德烈亞。

安德烈亞那時我們在街上對一個人說： 他寧死也不會背叛。您回來了，您說： 我放棄我的學說，但我要活下去。我們說，您的兩只手被玷污了。您說，玷污了比什么也沒有要好些。

伽利略玷污了比什么也沒有要好些。這話聽起來很實際，像我說的。新的科學，新的倫理學。

安德烈亞我應當比一切人更早地明白這個道理啊!當您把別人的望遠鏡賣給威尼斯元老院的時候，我才十一歲。我看見您使用這個儀器，作出不朽的貢獻。當您在佛羅倫薩向那個小孩子鞠躬說科學會贏得觀眾的時候，您的朋友們都搖頭呢。您總愛笑話那些英雄們，您說：“自尋煩惱的人使我感到無聊。”“不幸來自錯誤的計算。”還說：“在障礙物前面，兩點之間最短的一條線可能是曲線。”

伽利略我想起來了。

安德烈亞1633年，當您覺得這樣做合適的時候，您放棄了您學說那個深入人心的觀點，那時候我就該明白，您是從一種無情的政治斗爭中后撤，為的是繼續(xù)從事您的科學事業(yè)。

伽利略這項事業(yè)建立在……

安德烈亞……對運動特點研究的基礎上面，運動是機器之母，就是它使得地球可以居住，而且能夠拆除天堂。

伽利略啊哈。

安德烈亞您贏得時間，寫出了一部只有您才能寫的科學著作。假如您被判處火刑而死，他們就成了勝利者。

伽利略他們是勝利者。世上沒有一部科學著作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

安德烈亞那您為什么要放棄您的學說呢?

伽利略我放棄我的學說，因為我害怕肉體上的痛苦。

安德烈亞不可能!

伽利略他們把刑具拿給我看。

安德烈亞這么說，您原先沒有計劃?

伽利略沒有。(停)

安德烈亞(大聲地)科學只服從一個命令，為科學作貢獻。

伽利略我作出了貢獻。歡迎你到這個陰溝里來，科學里的胞弟，背叛中的表兄!您吃魚嗎?我有魚。不是我的魚散發(fā)出腥臭的氣味，而是我自己。我賣我的東西，你是一個買主!啊，多么誘惑眼睛的書呀，這個最神圣的商品，使人垂涎三尺，而又充滿詛咒。偉大的巴比倫人，殺人犯，紅毛鬼，張開大腿，一切就變成另一個樣子!我們這種小商人明哲保身貪生怕死的結合是多么神圣無比呀!

安德烈亞您說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人的弱點與科學毫不相干。

伽利略真的嗎?——我親愛的查爾蒂，就是在我眼前這種處境，我也能給你一些提示。告訴你，你所投身的科學都與什么東西有關。(稍停)

伽利略(學究式地兩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在充裕的時間里思考了我的情況，想過我已不再屬意于它的那個科學世界會怎樣評價我。一個羊毛商人賤買貴賣，還必須考慮到使羊毛生意暢通無阻。追求科學需要特殊的勇敢。科學要和知識打交道，通過懷疑才能獲得成功。知識是要使人人明白所有的東西，要努力在一切事物中提出懷疑。大多數(shù)人民被他們的國王、地主、教會先生禁錮在一種迷信和古老信條的珠貝色的云霧里，它遮蓋著這些人的陰謀詭計。許多人的苦難像高山一樣古老，而且宗教講壇和大學講臺宣布說它就像高山一樣不可摧毀。我們新的懷疑的藝術吸引著廣大群眾。從前從我們手里搶走望遠鏡，用它來瞄準他們的暴君。那些自私而殘暴的人們，他們一面貪婪地利用科學成果，一面卻感到科學用冰冷的眼睛盯著千年來人為的災難，只要他們一旦被消滅掉，這些災難無疑地就會消除。他們用威逼利誘，使我們膽怯的靈魂難以抵御啊。我們能夠違抗老百姓的意志而仍然能做一個科學家嗎?人們對天體運動已越來越清楚，而人民對他們的統(tǒng)治者的運動一直還是不明不白。觀測天體的斗爭，通過懷疑獲得了勝利;羅馬的家庭婦女爭取牛奶降價的斗爭，通過信仰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查爾蒂，科學和這兩種斗爭息息相關。千年以來，人類在迷信舊俗的迷宮里顛躓，愚昧無知，不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力量，因而無法開發(fā)展現(xiàn)在她面前的自然界的動力。你們?yōu)槭裁垂ぷ?我認為科學唯一目的就是減輕人類生存的苦難。當科學家們被利欲熏心的權貴們嚇倒，滿足于為積累知識而積累知識，科學就會變成一個佝僂病人。那時你們的新機器就只能意味著新的災難。你們往后發(fā)現(xiàn)一切能夠發(fā)現(xiàn)的東西，但你們的進步和人類的前進走著兩條道，你們和人類之間的鴻溝終有一天會變得那樣深，當你們?yōu)橐粋€新成就而歡呼的時候，聽到的回答卻是無比可怕的慘叫聲——我作為一個科學家曾經(jīng)有過千載難逢的時機，在我生活著的時代里，天文學成了街頭鬧市人們談論的事情。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一個人堅強不屈就能驚天動地。假如我當時頂住了，自然科學家們就會像醫(yī)生在就業(yè)的宣誓那樣，決心將他們的知識只用來造福人類啊!但是如今怎樣呢?人們頂多只能說這是一群富有創(chuàng)造才能的侏儒，他們?yōu)橐磺卸鲑u自己。查爾蒂，由此確信，我從來不曾陷入真正的險境。那些年我像官府一樣強大。我向當權者們獻出我的知識，他們利用它，不利用它，還是濫用它，全看他們的目的需要。(維爾姬尼亞端著一個盤子進來，站住。)我出賣了我的職業(yè)，一個像我干了這種事的人，科學行列里是不容許存在的。

維爾姬尼亞你已加入信奉上帝的行列里。

她走上前，把盤子放在桌子上。

伽利略對。——我現(xiàn)在要吃了。

安德烈亞把手伸給他。伽利略看著安德烈亞的手，不握。

伽利略你現(xiàn)在教別人了。跟像我這樣的人握手受得了嗎?(走近桌子)一個打這兒路過的人送給我的鵝。我還是很愛好吃。

安德烈亞您不再相信一個新時代已經(jīng)開始了嗎?

伽利略當然相信——當你在衣服里藏著真理路過德國的時候，要當心自己。

安德烈亞(無能為力地，離去)對您對我們剛才談論的那位作者的評價，我不作回答。我不能想象，您這種可怕分析會是您最后的結論。

伽利略非常感謝，先生。

他開始吃鵝。

維爾姬尼亞(領安德烈亞出去)我們不喜歡過去的客人，您使他激動了。

安德烈亞走了。維爾姬尼亞回來。

伽利略你知道是誰送的鵝嗎?

維爾姬尼亞不是安德烈亞。

伽利略也許不是他。夜色怎么樣?

維爾姬尼亞(靠著窗)明亮。

(丁揚忠譯)

【賞析】

《伽利略傳》是一部含義深廣的哲理劇。布萊希特以同名歷史人物的坎坷人生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自己對歷史發(fā)展和20世紀重大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深刻思考。伽利略(1564—1642)是意大利文藝復興后期的物理學家、數(shù)學家和天文學家，是歐洲近代自然科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當時意大利封建教會勢力強大，資產(chǎn)階級力量弱小，各種社會矛盾斗爭激烈，伽利略的命運就反映出那個時代錯綜復雜的尖銳矛盾。布萊希特擷取伽利略證實哥白尼日心說、推翻封建宗教勢力長期維護的托勒密地心說，從而引起羅馬天主教廷對他的殘酷迫害這段史實作為劇本基本架構，充分發(fā)揮藝術想象，將歷史與當代現(xiàn)實融會貫通，借古鑒今，完成這部名作。

《伽利略傳》的主題思想、結構形式、人物塑造、語言運用，充滿哲理和辯證思維的特色，劇本和伽利略這個藝術形象在現(xiàn)代歐洲戲劇中占有突出位置，被譽為“布萊希特戲劇的皇冠”。劇本故事的時間跨度近三十年，從伽利略躊躇滿志的壯年寫到他被宗教裁判所判處終身囚禁的風燭殘年，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反映出歷史上那場科學與愚昧、光明與黑暗這兩種力量艱苦搏斗的情景。

全劇登場人物眾多，從教皇、紅衣主教到市民、賣唱藝人等，組成一個五光十色的人物畫廊。伽利略原是威尼斯帕圖亞大學一位窮數(shù)學教師，雖然名聲遠揚，但薪俸微薄，不得不招收私人學生以維持生計。此時傳來荷蘭人發(fā)明望遠鏡的消息，他問明底細，立即裝配出一架望遠鏡，謊稱是他多年的研究成果，呈獻給威尼斯總督和元老院，受到賞識，增加了薪俸。伽利略利用望遠鏡觀察天體，發(fā)現(xiàn)證實哥白尼日心說的天文現(xiàn)象。他不顧友人勸阻，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木星衛(wèi)星以佛羅倫薩大公爵家族姓氏美第奇命名，從而得到年幼的大公爵準許，擔任他的宮廷數(shù)學家。伽利略的天文發(fā)現(xiàn)遭到宮廷學者們的懷疑與拒絕。為了搜集更多的證據(jù)，他冒著瘟疫的嚴重威脅，繼續(xù)觀察天體，發(fā)現(xiàn)金星繞著太陽運轉，進一步證實日心說的正確。

1616年，伽利略帶著研究成果來到羅馬學院，同樣受到高級宗教人士和保守的學者們的無情嘲諷，但權威的天文學家克拉維奧肯定了他的發(fā)現(xiàn)。教會懼怕日心說的勝利會動搖教廷的思想統(tǒng)治，宣布哥白尼學說為異端邪說，要求伽利略放棄他的主張。伽利略被迫停止天文學研究八年。后來，伽利略的朋友、數(shù)學家、紅衣主教巴爾庇爾尼當了新教皇，使他受到鼓舞，重新開始研究天文學。隨后，伽利略的事跡在人民中間廣為傳播，民間歌手頌揚伽利略是毀滅圣經(jīng)拆除天堂的人。天主教會采取斷然措施，傳令伽利略到羅馬接受審訊。在審訊中，伽利略經(jīng)受不住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終于在1633年6月22日宣布放棄日心說，被判處終身囚禁。教會準許他在囚禁中從事小范圍的科學研究，但規(guī)定每一頁手稿都必須交教廷收藏，不準外傳。伽利略完成力學著作《對話錄》，暗地里抄寫了一份副本，秘密地交給來訪的弟子安德烈亞帶到荷蘭去出版，使這部科學著作得以流傳。

第十四場，年老體衰、雙目幾乎失明的伽利略被囚禁在鄉(xiāng)間一幢房子里，只有他的女兒維爾姬尼亞陪伴著他。一天傍晚，已成長為科學家的安德烈亞前來看望他。師生二人進行了一次關于科學與人生的談話。劇本開始的第一場，中年的伽利略意氣風發(fā)地對少年安德烈亞講解新天文學，他滿懷信心地預言一個新時代即將破曉，說道：“千年來被信仰統(tǒng)治著的地方，現(xiàn)在被人懷疑了。”“從此刮起了一股狂風。”這大段氣勢磅礴的臺詞被稱為時代宣言，宣告一個新時代正在沖破宗教封建的迷信與權力的統(tǒng)治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表現(xiàn)出伽利略發(fā)奮有為的精神狀貌。而今，伽利略因為證實和傳播這個學說而成為教會的終身囚徒。兩人對話的環(huán)境和人物關系都發(fā)生了變化。

這一場回應了第一場，在結構上是對稱的，增強了劇本的完美感。伽利略有一大段自白，回顧他的一生，嚴肅地剖析自己放棄真理的錯誤，坦承當時是經(jīng)受不住肉體上的痛苦而背叛科學，像他這樣的人科學隊伍不應容許存在。伽利略認識到，追求科學需要特殊的勇敢，自己過去只研究天體和星球運動，而不懂得研究社會上人的運動，所以落到眼前的處境。他說，科學的唯一目的是減輕人類生存的苦難，科學家對自己的研究成果應當承擔社會責任，他們不應被利欲熏心的權貴們嚇倒，要像醫(yī)生那樣將知識只用來造福人類。科學家不要在歡呼他們的成就時，聽到的回答卻是人類可怕的慘叫聲(布萊希特在此暗喻原子彈投落廣島、長崎)。伽利略雖身陷囹圄，他仍然相信一個新時代已經(jīng)破曉。他把秘藏的《對話錄》副本交給安德烈亞帶到國外去，并囑咐他說：“當你在衣服里藏著真理路過德國的時候，要當心自己。”一語雙關，點墨成金。這既表達出伽利略對安德烈亞的師生情誼，在遍布荊棘的人生征途上需要提防不測，又道出了劇作家對希特勒統(tǒng)治的憎恨和對祖國的深切懷念。在這場戲里，從人物關系分析，伽利略曾是引導安德烈亞走上科學道路的恩師，但如今卻是科學的背叛者，道義上處于下風;安德烈亞是從社會下層成長起來的具有正義感的中年學者，道義上占上風。然而，布萊希特把構思重點放在深化伽利略形象塑造上面，不停留在“科學叛徒”層面，而是讓他從沉痛教訓中領悟人生真諦，從研究茫茫的天體轉向思考現(xiàn)實社會，使他的思想性格更加充實豐滿，從而給安德烈亞補上科學家應當具備的人生一課。恩師依舊是恩師。這里隱含著深層的辯證思維方法。

伽利略這一席充滿激情與理性的總結人生經(jīng)驗的談話，對塑造伽利略形象十分重要。讀者看到的與其說是一個科學真理背叛者的形象，不如說是一個敢于正視自己的嚴重過失，深刻認識科學與人生、科學與社會的關系的思想者的形象。讀者由此看到這位科學巨人思想性格正反兩方面辯證發(fā)展的歷程。伽利略對科學的背叛，主要是社會造成，但也有他性格軟弱的內因。伽利略在人生道路上多次面臨兩種選擇的可能性，但他對權貴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期待，逐步使他陷入困境。追求科學，昂揚進取，勇敢創(chuàng)造，面向未來，是伽利略的性格主調，使他克服重重阻力，最終登上那個時代的科學高峰，成為當時歐洲知識界的一面旗幟。但由于他具有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貪圖享樂、固執(zhí)輕信、諂媚依靠權貴的弱點，導致他投靠佛羅倫薩宮廷，希冀獲得大公爵的庇護，一步一步地陷進羅網(wǎng)，招來災禍，最終在刑訊面前宣布放棄他親自證實的日心說，淪為科學的罪人。

由此，布萊希特提升和豐富了伽利略形象的審美內涵，使其具有20世紀的時代精神和普遍的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布萊希特對伽利略這個人物既非簡單地歌頌，亦非片面地批判譴責，而是將他放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用歷史唯物觀點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成功地塑造出一個符合歷史真實的性格復雜的有人生污點的科學巨人的形象。作者通過這個藝術形象闡發(fā)一個重要思想： 圍繞日心說展開的是兩種社會力量和兩種世界觀的尖銳斗爭，封建宗教勢力竭力維護地心說，其實質是維持它的政治統(tǒng)治地位。新興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勇敢地開拓人類認識世界的新領域，客觀地沖決了舊制度的思想堤防，動搖了教會的權威，由此導致教會對伽利略的迫害。

《伽利略傳》有三個版本。第一個版本寫于1938年—1939年間，其時布萊希特流亡丹麥，是二次大戰(zhàn)初期。1944年—1947年，布萊希特在美國改寫《伽利略傳》，這是第二個版本。1945年8月，美國制造的兩顆原子彈投落日本廣島、長崎，瞬間造成人類巨大災難。現(xiàn)實提出這樣的問題： 科學成果為什么目的服務，科學家應如何對待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這促使布萊希特將劇本的主題思想和伽利略這個人物的思想內涵做了改動，伽利略在囚禁中經(jīng)歷沉痛的反思后認識自己的過錯，進行嚴肅的自我批判，作者賦予這個人物新的審美意蘊和人格精神，使劇本增加了思想深度，并具有時代特征和普遍意義。這是通常采用的文本，我們的譯本據(jù)此譯出。1954—1956年布萊希特在柏林劇團排演此劇時作了第三次修改，但基本保留美國文本原貌。這個劇本于1979年由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首次搬上中國舞臺，獲得巨大成功。這是改革開放后中國話劇舞臺上演的第一部外國劇本。

(丁揚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