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洞庭湖·姚淑
一入洞庭湖,飄飄身似無。
山高何處見,風定亦如呼。
天地忽然在,圣賢自不孤。
古來道理大,知者在吾儒。
《過洞庭湖》一詩,是明末清初女愛國志士姚淑的一篇杰作。姚淑的丈夫李長祥因從事反清活動而受到監視,后于清康熙元年(1662)逃出南京,隱居于常州(今屬江蘇)城東桃園草堂,并四出奔走,訪求遺民,圖謀恢復。康熙十二年(1673)冬,吳三桂起兵反清于云南,攻入湖南,以蓄發、恢復漢族衣冠號召天下,并暗地遣使到常州延聘李長祥參與謀略。長祥夫婦為了實現積年艱苦追求的理想,置身家性命于度外,間關萬里,到湖南去參加抗清斗爭。長祥會見吳三桂后,請立朱明宗室為帝,吳未同意,長祥遂辭去,往廣東別謀抗清之策。在這期間,姚淑始終追隨長祥,在從常州到湖南的長江一路上,她頗作詩以紀行,《過洞庭湖》詩,即是其中之一。
洞庭湖,是中國第一大湖,詩開頭即寫其大。“一入洞庭湖,飄飄身似無。”下筆即寫洞庭湖水勢之大,舟中人飄飄然似覺此身已溶化消失于這無涯大水。孟浩然《臨洞庭湖上張丞相》:“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杜甫《登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俱善寫洞庭湖之大,但下筆都是以寫實見長。姚淑此詩亦善寫洞庭湖之大,而下筆則是以空靈見長。起筆已見女詩人靈秀氣。“山高何處見,風定亦如呼。”這兩句拓開去續寫湖水之大:遠際縱有高山,也望不見,遑論平岸?即使湖上風止,猶覺浩浩長風呼嘯在耳,遑論有風?這是對身在其中的勢欲吞納萬象的無涯大水的逼真感受,與杜甫《水會渡》“迥出積水外,始知眾星干”,異曲同工。看不見遠山,但見得涵天之水,由是轉出下二句,更是突兀,更是奇外出奇:“天地忽然在,圣賢自不孤。”前寫山高何處見,此言天地忽然在,能不令人感到奇兀?“天地忽然在”,用杜甫《雙燕》“今秋天地在,吾亦離殊方”句意(長祥是杜甫專家,著有《杜詩編年》一書,姚淑自亦熟讀杜詩)。杜甫此詩寫于離開蟄居已久之夔州(今四川奉節)、即將出峽之時,有大自在之心情。姚淑此詩寫于離開隱居已久之常州,將投身反清斗爭之日,亦有大自在之心情。故此“天地在”,并非言眼前之自然景觀,而是抒內在之心靈感受,所感受到的是漢家江山有望光復、祖國山河天地仍將為自古以來生息于斯的人民而存在的欣悅。“忽然”二字下得尤好,清楚地呈示出思至“天地在”,心靈顫動喜悅的那一瞬間。此瞬間彌足珍貴,故詩人下“忽然”二字鄭重地表之。唯有此忽然二字,此詩句即已非杜老之原詩,而渙然為姚淑之新辭矣。“圣賢自不孤”句,更是巨筆,足與“天地忽然在”之句旗鼓相當。此句語意,當是遠承《論語·里仁》:“子曰:‘德不孤,必有鄰。’”近承杜甫《別張十三建封》:“范云堪晚交,嵇紹自不孤。”但自有女詩人自己之深刻命意。依姚淑,自己即是儒家(參結句);依儒家,人皆可以為圣賢(富有道德人性的人);在當時,光復祖國即是圣賢之大道;所以這位女愛國志士當下即以圣賢自我承當。此句意謂反清復明運動此伏彼起,足見吾道不孤。此等大句,非有此等胸懷境界,決計道不出;非面臨洞庭湖此等壯闊場面,亦決計道不出。此聯如許大筆,且看她如何收筆。而收筆二句,同是卓爾不凡。“古來道理大,知者在吾儒。”此言宇宙人類之天理大道,自古以來由歷圣相傳,為我儒家所深深體知、承當。道理大三字,或出宋沈括《夢溪筆談·續筆談》:“太祖皇帝嘗問趙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間再問如前,普對曰:‘道理最大。’上屢稱善。”但姚淑此二句詩,自有命意,不僅肯定大道為吾儒所體知,更直下以吾儒自我承當。當姚淑寫此詩之時,她心意中所關切所涌現的最大之道理,即是維護民族獨立生存權利與文化傳統,而這正是古往今來儒者相傳之大道。故此二句詩,無異為女詩人與先儒以心印心、心心相印之藝術地寫照,亦是對上文“圣賢自不孤”之藝術地回應。女詩人此種以圣賢以儒者直下承當的氣魄,是何等地卓葷,又是何等地真實。一結馀味無窮盡。
此詩之藝術造詣,有兩點值得標舉。第一,是自然世界與精神世界一等相稱,有機地融化為無限壯美的詩意境。舉目浩瀚無際涯的洞庭湖自然壯觀,與印心千百世上下的圣賢儒者抱負,皆具有撼攝人心的藝術力量。渾然融為一體,更為美善圓滿。第二,是藝術風格特為清奇,而與一些女詩人之脂粉氣、纖巧態絕緣。清,謂其情感清淳深厚。奇,謂其志氣卓犖不凡。李長祥《海棠居初集序》:“仲淑詩和秀而大要清也。”姚淑《萬綠軒》詩云:“奇氣驚天地,空心見性情。”這實際是把握到和自省到姚淑詩清奇之風格特征,特別是其根源之地的微至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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