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 朱孝臧
《清平樂·夜發香港》br> 舷燈漸滅,沙動荒荒月。極目天低無去鶻,何處中原一發?
江湖息影初程,舵樓一笛風生。不信狂濤東駛,蛟龍偶語分明。
光緒三十年(1904),作者出任廣東學政,次年,因與總督意見不合,引疾去官,同年借道香港,取水路北歸。本詞即作于離開香港之際。
詞題為“夜發香港”,未加“有感”、“感懷”之類字眼,似乎是一首普通的行旅之作。首二句“舷燈漸滅,沙動荒荒月”,寫作者所乘輪船駛出港口后,兩舷的燈依次熄滅,作者身處黑暗,而所見之景,也只有灑滿了黯淡月色(“荒荒”,黯淡無際貌)的沙灘被海水拍打著,朦朧中,沙灘似是在來回推動、搖晃著它所承載的月色。這是個星月無光、令人慘然不快的晚上,但是,這景色難道僅僅是為了映襯黯然下任的作者的心境嗎?若是這樣,這首詞的意義就小了,然而不——
“極目天低無去鶻,何處中原一發?”作者并沒有多看身邊的不快之景,而是迅速調轉目光,極目遠望,希望能望見搏擊空中的蒼鶻,一振心神;也就是說,作者不曾為自己的仕途失意悲哀,當此失意之際,他關心的卻是“中原”、是神州大地,這是何等廣博的憂國者的胸襟。然而,遠望和近眺一樣,都未給作者絲毫慰藉,雖然他的目光從穹頂落到地平線,但整個天空都找不到一只蒼鶻,更傷心的是地平線處也是黑沉沉的,看不到中原的哪怕微如發絲的一點痕跡。這二句,是從蘇軾的“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澄邁驛通潮閣》)變化而來的,但蘇軾當時正從海南島貶地奉召北歸,情緒還有幾分樂觀,所以他還見到了“青山一發”;相形之下,作者的情緒則是近乎絕望的。然而真的絕望了嗎?又不——
上片所寫的是視覺,下片轉寫聽覺。“江湖息影初程”,是說作者剛剛辭官,走上了退處江湖的第一步。“舵樓一笛風生”,寫輪船的舵樓高處汽笛長鳴,這汽笛聲在海風中回蕩,聽來似乎風聲乃是笛聲引發而生的。這二句一抑一揚:退隱生涯開始,未免有些低沉,情緒抑郁;但此際傳來高亢的笛聲、浩大的風聲,又令人頓起海風天雨逼人之感,精神轉而昂揚。詞至此,上片的郁塞苦悶,已被滌去,下面自然將別開天地。“不信狂濤東駛”,聞風起而覺波涌,這是很自然的聯想,但“狂濤東駛”,卻未必是實景,而是作者的著意安排:“狂濤”可令人聯想到“狂瀾既倒”;海濤不比江波,流向并不固定,作者指定它“東駛”,又可使人產生“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之感。然而,這些著意安排,卻只是為了一聲斷喝“不信”!月色慘淡、天無飛鶻、中原不見,這些光景,難道不是象征國勢衰弱、狂瀾難挽嗎?然而作者卻斷然“不信”。何以“不信”?“蛟龍偶語分明。”這是作者神奇的聽覺產物:他在風聲濤聲大作之中,卻分明地聽到水底有蛟龍在對話(“偶語”,對語),它們說,水中之神是我們,我們才能決定波濤駛向何方,我們可不信波濤會自作主張東去呢!
那么,“蛟龍”具體何指呢?作者沒有說,大概也說不出。但盡管這樣,他已經感到,國家雖然多難,卻并不徹底絕望,因為神州大地到處有人才,有“蛟龍”,會有人出來挽救危局的。這是一種朦朧的感覺,也是一種確實的感覺,是一個士大夫、一個關心國政者在1905年應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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