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浮生六記》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復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蕓娘。
——沈復《浮生六記》
說起蕓娘,那必定是古代女人美好賢淑的典范之作了,這份美好不僅來自她本身,還來自沈復對她的記述。于是現實中的蕓娘跟沈復眼中的蕓娘重合在一起,蕓娘之所以有意義,乃是因為沈復對她進行了紀念。她的一切存在,只不過是她是他的妻子而已,如果他不來紀念她,那么她就失去了形狀。而他是否只因對她的懷念而有價值呢?顯然不是,他有功名、有國、有家。當然,中國古代的愛情不是那么均衡,他們不是靠互相描摹得以存在的,它自有一種脆弱的攀附之美,無以言表。
這一點于蕓娘而言固然算是幸事,然而于中國古代洋洋幾千年的妻子們來說,能被記住的終究只是男人們的九牛一毛,難免顯得凄切。另一方面,妻子存在的意義只是符合丈夫的審美,并且成為他生命中的常備糧,一直到死了以后,他收集一下她的生平,開始懷念她的仁慈、她的賢淑、她的美貌。
蕓娘不是一個令人驚艷的形象,也多虧了沈復少年多情的性子,才處處珍惜她的點滴細微之美好。她拘于禮,甚至頗有些迂腐之氣,每每跟沈復相敬如賓,言談之間多講“得罪了”之類的話。不是一個放得開的性子。也不像李清照那么才華橫溢,她敬重白樂天和李白的詩在沈復眼里,都只不過是有趣和可愛而已。他終究是把她當成弱者來愛護、珍惜的,而不是一個平等對話的個體——然而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就又值得商榷了。按理來講,引發出男人保護欲的女人才是合格的女人。而平等對話下的男女之情都帶著現代社會特有的算計和硝煙,不那么單純唯美了。
和沈復在一起之后,蕓娘雖然仍舊時時不改敦厚的本性,但到底漸漸變得輕靈活潑了,當然這一面只有親近之人才能看得見。待沈復外出的時候她也曾經女扮男裝,偷偷跟著老公出門溜達,沈復出遠門,她也磨著想要一同前往。沈復也算是個情之所至的癡種了,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整天黏在一起也不嫌夠,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掛著糖漿一般,黏黏膩膩的。也正因為碰上了沈復,蕓娘才如此美好吧?假設換上一個無趣些的,中國就要失去一個最美的女性了。
再后來蕓娘竟然幫沈復物色其他的小妾,這一點放到現在在大部分人來看都覺得無法理解,至少在門面上無法理解。其實想想古今皆然,古代的時候管得松,男人三妻四妾也屬于平常;如今法律上管得嚴,有能力的男人也照樣是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可見這就是物種的天性,沒道理可講。依我看,解決之道不在于存天理滅人欲,而在于男女平等就可。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蕓娘對沈復的感情顯然不是現在我們所能夠理解的愛情,畢竟在現代社會里,愛情是帶著強烈的占有欲的。不過他們雙方都不覺得別扭,也算是一件難得的事。至于合理與否,則不是我們能夠說了算的。愛情是一段只屬于自己跟對方的雙人舞。
“每一座城都從它所面對的沙漠取得形狀。愛情也是如此。”
這句話來自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這本書符合一切關于遠方、奇幻、隱喻、符號之類的遐想。文字像詩一般,讓你想背下來,文字的每句話背后似乎又隱含著更多的含義,可以調動起你腦中一切積累的豐富意象,他們像藤蔓一樣四處纏繞,讓你思考得欲罷不能,然后你發現這巨大的城市群像無限延展的迷宮,你走不出去。但是當你讀完了,你又會發現這些群像不過是沙堆的城堡,你用手一推,或者只是輕輕一吹,它們又倏忽坍塌不見了,眼前是一片清澈澄明。
從北京看那些小城市,儼然是世外桃源。可是在小城市定居的同學說,他上次回北京,第一次發現北京有這么大這么美。我又突然想到我初二第一次去上海,被高樓大廈的強大氣場徹底震撼到的情景。其實,城市只在那里,我們只是從自身的沙漠里去描摹他們的形狀罷了。
人與人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很多人遇見另一半的時候,或者交朋友的時候,正好身處荒漠,然后看見一株小草就覺得自己發現了綠洲,要不是適當的時候遇見這個人,生命就是另一番天地。消沉的時候遇見明媚,麻木的時候遇見生機,疲憊的時候遇見舒適,混亂的時候遇見聰慧。他們被我們的境遇賦予了價值,你可以說這是主觀的,但不可否認他們的真實。我們的愛人,我們的朋友,就是如此被我們賦予了各樣的形貌,讓我們如此喜愛依賴。
有時候會想,一個優秀的人會被那么多的人夸獎,或者是聰明,或者是可愛,或者是陽光,或者是通透,等等等等。如果作為夸的人中的一個,難免會覺得沮喪,因為覺得別人和自己一同分享這種夸贊,讓你顯得如此平凡。但讓這種夸贊不平凡的理由只有那個人對你有不平凡的感覺,只要是這樣,你說的隨便一句話便都成了他莫大的榮耀。只有這樣,你的稱贊,以及你們之間的關系才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才能讓彼此覺得滿足。友情或愛情這種關系,都得依靠這種相互對形狀的特殊描摹,才能產生。
因此,蕓娘的美好正是得益于他們之間的愛情,每一個人之所以獨一無二也是因為她在某一個人眼里是不可替代的。她的美好不是出于她的功用——比如說,她作為妻子的身份;比如說,她可以給我補衣服;比如說,她可以陪我排遣寂寞,她可以幫我孝順父母,她可以為我傳宗接代——愛情就是,她就是她,她之所以美好,在于她本身的樣子。我是因為她才愛她,不是因為她成全了我的什么需要而愛她。不然,何以蕓娘很多性格并不符合沈復的性格還能如此如魚得水?
不過,前緣種后果,正如沈復自己所說:情深不壽。老天是這個世界上最善妒的人。他為萬事萬物設下的規律就是均衡,因此中國傳統文化對“適度”強調得十分要緊,比方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大意就是歡喜和悲傷都不能過度,就禮儀的角度,固然是過度了就不美了,然而就天理的角度,過度的歡喜確實也往往伴隨著悲劇的發生。
于是蕓娘就這樣早夭了,一方面我們得慶幸,她最美好的一面被屬于她的那個人慢慢采擷,沒有一絲浪費;另一方面我們慶幸沈復也沒有浪費一點蕓娘的美好,還通過那一點一滴包含深情與回憶的筆觸,將一切生活瑣事詩化了。今天我們讀它的時候,不禁以為是在讀一本言情小說,男才女貌,情投意合,美得像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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