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李煜《相見歡》
民謠歌手鐘立風有一本文字作品集,名字叫做《像艷遇一樣憂傷》。雖然整本書跟“艷遇”的關系不大,里面有小說、隨筆,斷想及電影記憶。但是就是這么個書名,把這本書的基調暈染成四月的西湖,明艷而憂傷。
詩人的心是敏感而悲觀的,就像大千世界百雜碎,人人都忙著為了歡愉而欣喜,那些有著憂傷眼睛的人,在這些來來去去的相遇里,看到了生命中最本質的悲哀——那就是,短暫和虛幻。那些建立在肥皂泡上的歡笑,都是海市蜃樓下潛藏的眼淚。
記得念大學的時候,老師教給我們一句話“以樂景寫哀情,一倍增其哀”,意思就是,用歡樂的景色來描寫悲哀的情緒,那效果是加倍的。當時對應這句理論的是《詩經·采薇》中的一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當年離別的時候,正是春光明媚的好季節,而今我歸來了,卻是雨雪霏霏的蕭條與暗淡。何其悲涼!
而“歡”這個字,在我心里遠遠比“悲”還要悲,悲一萬倍。很顯然,后主對此很有共鳴,不然他也寫不出“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這樣秾麗的悲情來,就像夜空里的煙火一樣,那種足夠短暫的美好才配得上稱作“歡”,它跟樂不同,它遠遠比樂要來的強烈直接,跟所謂的“幸福”不同,它比幸福迅猛,因此它就有那么悲傷的基調,那是屬于詩人的短暫與永恒。
有人說,在我國歷史上,如果少了像李煜這樣一個皇帝,人們也許不會太在意。但是,如果少了像李煜這樣一位詞人,恐怕就會給后人留下一些遺憾。這話說得還是太客氣了,少了這個皇帝壓根無所謂,他這個皇帝當的,除了他自己以外恐怕沒別人會在意了。李煜是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后主,詞作遠過于他在位期間的作為,尤其是亡國以后的詞作相當沉痛、深切、凄惻動人。如果撇開思想內容,僅就藝術技巧來說,大部分詞作已經達到了詞的最高境界,特別是小令。這首《相見歡》又名《烏夜啼》,便是他自述囚居生活,抒寫離愁的力作。此詞上片寫景,下片抒情,情景交融,感人至深。
首句“無言獨上西樓”看似平淡,意蘊卻極為豐富。“無言”并非真的無言,從一個“獨”字便可看出,他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無人可說話,他是孤獨的,但是孤獨這杯酒只適合自己獨飲,那些昔日一起兩情歡好的女人們都變成了俘虜,曾經有過的一切——錦衣玉食、醉生夢死都再也不會有了。在成為一個俘虜的歲月里,能有什么言語來表達這種從天堂至地獄的惶恐呢?只能把那些血淚發酵成一杯烈酒,在西樓上對月獨飲,只愿長醉不愿醒。
登“西樓”,詞人可以東望故國。僅六字,一下子簡練的勾勒出主人公的凄惋、悲苦的神態。接著“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用月光籠罩下的梧桐突出環境的寂寞清冷,在心境凄涼的時候,連月亮都不是滿月,孤零零地掛在樹梢上,瘦棱棱的,像自己那個蕭瑟的背影。其實后主的境遇不算頂慘的,至少他只是被軟禁而已,沒有死,也沒有受到什么非人的折磨,如果他能夠像劉禪那樣傻乎乎的樂不思蜀,又未嘗不可。然而,他最缺少的就是傻福。那么敏感細膩,纖弱如發絲的男人,在一個人鎖在深院的歲月里,往事就像大山一樣將他壓倒。
上片十八字共寫了四項內容,即人物、地點、時間、季節,雖然只是疏筆勾勒,但卻是一幅非常美麗的圖畫,而且背景極為廣闊,讀之使人身臨其境,正如王國維《人間詞話》言:“一切景語皆情語。”下片具體寫離愁,是詞的旨意所在,也是這首詞寫的最深刻的地方。“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像波濤洶涌,把全篇推向高潮。離愁本身是一種抽象的思想情緒,它能感覺到,但卻看不見,摸不著,要對它本身作具體描寫,確實非常困難。然而,在這首詞中,后主通過比喻使之變得具體可感,而且表達得如此貼切、自然,以至成為千古名句。“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又用了一個比喻,寫離愁的另外一個境界,即人對它的具體感受。這種感受是不可名狀的,不知是什么滋味,它既不能用酸、甜、苦、辣之類滋味來概括,也不能用任何一種具體東西的滋味來比擬,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只能稱之為“別是一般滋味”,亦即稼軒詞所謂“欲說還休”,可見詞人體驗之深,愁情之苦。記得有一個語言學家說過,形容詞是名詞的天敵——乍一聽不可理解,再一玩味,又何嘗不是如此。什么叫做離愁,能夠被描述出來的僅僅是其中的幾十萬分之一吧。無盡的虛空與想念豈是只言片語能夠比擬的?
于是后主用了“相見歡”這個詞牌,拿繁華似錦的過往來描寫此刻凋零的蕭瑟,拿昔日的恩愛來訴說今日的寂寞。我曾經很快樂——這句話怎么說怎么讓人悲傷,就像我在離開某個人的時候曾經在QQ簽名上寫道:歡愉與離別一樣令人悲傷。這種悲傷因為它不可逆轉,無法避免而顯得強悍無禮,那些被時光的河流沖散的我們和我們的記憶就顯得尤其渺小,這樣的悲傷既沉重深廣又無足輕重,就是這樣。而那些在擁抱親吻的時候就能體會到這種悲傷的人是不幸的,因而也是詩意的,此刻越開心他就越能感知到生命那無聲無息的嘲笑,因此就越發的用力開心,拼命的快樂——這是對悲傷的生命一種執拗的抵抗,就像人們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的擁抱一樣、就像在戰亂時分離別時的擁抱一樣,總是那么拼盡全力。以為此番過后,或許再無以后。
而對于短暫的、原始的“歡”這個字,人類用的又不如動物。或許是太多的禮義廉恥綁住了人類的欲望,理智束縛了人們的情感,太多對于未來的規劃和期許把一切“歡”的可能降到了最低。人真是一個善于利用謊言的動物,他們編造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謊言,騙自己一時的分別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長期的相聚,于是游子們義無反顧地離開自己的愛人去尋求功名,只為了臆想中他能夠騎著高頭大馬給她帶來更幸福的生活,從此更加快樂的生活在一起。然而世事無常,又有幾對最后破鏡重圓了呢?生活的河流從來不會停滯,更加不會重來,此刻錯過的,妄想從下一刻找回來,這與刻舟求劍何異?
青春的人兒啊,時光是從來不會憐憫對待任何人的啊!你此刻舍棄的,就是永恒丟棄了的,可別把長遠的大局觀當做什么人生智慧,它只會令你失去現在,從而失去未來。想想吧,就人類這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智商,還想要算計上帝,算計命運,還想占它們的便宜——可能嗎?
說什么平平淡淡才是福,不就是人們害怕失去,恐懼付出的借口嗎?因為懼怕最終的熄滅所以不敢用力燃燒,還安慰自己長久才是幸福。貪心自私而又懦弱的人類啊,就用這樣那樣的生存智慧來欺騙自己吧!
于是想到了臺灣女作家李碧華的《青蛇》,一直覺得徐克這部電影挑選演員挑選得太到位了。白蛇的嫵媚,青蛇的妖媚,都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在天長地久的寂寞中,妖孽感受的最多的就是與其在寂寞的人生中平淡無奇地死去,不如把握每一次燃燒的機會,愛就費盡心機,恨就驚天動地。
那個故事是古老傳說的框架,然而內核完全被李碧華給改了。
南宋年間,民生茍安,各地迷信盛行,人妖難分,以替天行道為己任的法海和尚一直以來都在做著降妖除魔的事,沒有懷疑,冷峻無情。錯收蜘蛛精的一個電閃雷鳴之夜,在西湖底修煉百載的青蛇和千年的白蛇受妖精的佛珠靈光之惑,頓時開竅。她們化作倩麗女子爬上了西湖邊。巧遇白面書生許仙,白蛇誘得許仙心醉神迷并產生戀情,不料卻遭法海和尚施法破壞。由此演出了一段情欲迷離,愛意纏綿,哀婉百轉的人間悲喜劇……
電影中,青白蛇一出場,便是搔首弄資、風韻綽約,那風情萬種的小腰,不只收服了男人,也收服了所有的女人。沿途經過,不知道引來多少放浪眼神、游弋摩娑。昆劇念白變成了她們的平素言談,桃花之色難于從她們的面上抹殺。青蛇甚至在煙花閣樓中跟著異域靡靡之音大跳艷舞,眼波流轉、銷魂蝕骨,凡俗男子見了由不得不春心蕩漾情難自持。
蛇變美女,游蕩紅塵。偶遇許仙,愛意萌生。
于是乎,西湖之上天雨陡降,癡傻書生許仙被淋成了落湯雞。殊不知這傾盆大雨并非來自天意,而是拜白蛇娘子千年法力所賜。煙雨縹緲,霧靄朦朧,青白蛇泛舟湖上,宛若人間仙子,裊娜多姿,亭亭玉立。待到那懵懂書生上得船來,推讓之間,春光乍泄,輕而易舉俘獲他心。
白蛇娘子此番化作美艷人形游戲人間,因有千年道行相助,是以喜怒哀樂等諸多凡塵情感皆可生成,歡笑悲泣,隨心而來,無異常人。而小青修煉時日尚淺,雖有凡人皮囊掩護,然而蛇性難改,慵懶滑膩依舊,只知道隨心所欲瘋癲玩樂,不懂得傷春悲秋淚灑西風。小青見那書呆子許仙跟白蛇終日廝混糾纏,歡樂逍遙,不由得心生妒意,暗下決心要跟姐姐斗法相拼,不相信自己收不了許仙那一顆情欲色心。
與此同時,金山寺年輕有為的法海禪師一路降妖伏魔蕩滌人間,其間雖有宵小之徒以色相相誘,無奈均被心有如來靜似如來的法海看破。法海心系天下,堅忍果敢,看見呆傻許仙面露不祥之色,登時知道他被蛇妖所困,于是決心將雙蛇拿下,免得她們添禍于世。
青白蛇尚不知大難將至,照舊和許仙在法力變幻出的亭臺樓閣中廝守貪歡,燃燒紅塵色欲,不聞窗外風雨。
端午已到,青蛇貪玩斗氣,不肯離開庭院。當日許仙害怕與他共飲的白蛇現形,遂將酒倒入荷花池內。藏匿其中的青蛇現出原形,乃是一條綠色巨蟒,盤旋糾結,把那許仙相公給生生嚇破了膽。
接下來好似傳說中那般情節,青白蛇共赴昆侖山尋求靈芝仙草以救許仙俗命。所異的是法海中途殺到,白蛇奪草先逃,青蛇攔截禪師。兩人大斗法力,水波激蕩,高潮迭起。法海要青蛇助他修行,功成尚可放她一條生路。于是青蛇色誘法海,在他身旁撫摸呢喃,纏綿連連,將于人間學來的情欲伎倆悉數應用,不想竟大敗法海,害得他情欲勃發不攻自破。
許仙得仙草還魂,得知一切來龍去脈。其實他早清楚娘子、小青皆非人類,奈何愛戀大過驚懼,怎舍得那人間仙境溫柔鄉。死里逃生,一夢醒來,他聽聞法海即將來犯,當下就要帶著娘子和小青逃亡離去。拉拉扯扯,去留成惑。你說這濁世男子到底愛上了哪一個?你說這天仙般的青蛇白蛇到底是愛上了這人間俗子還是戀上了這花花世界浪蕩乾坤?
如此這般,豈能逃脫?
犯了色戒的法海內心矛盾重重,將那許仙劫往金山寺,逼其剃度,為其講經,希求佛法施威,令他迷途知返,回頭是岸。
青白蛇雙雙飛來,長袖翻飛,大戰法海。一時之間水漫金山,江河決堤,將民宅淹沒,生靈涂炭,慘不忍睹。
白蛇早有身孕,跟法海鏖戰之下,動了胎氣,在水中產下一嬰孩。
原本已被人妖孽緣和心內色念困惑不堪的法海禪師驚見白蛇產子,更是心神恍惚,是非難辨。他再難搞清所謂人神妖孽有何不同,而自己苦心修煉驅魔降妖又是為了哪般。
青蛇趁法海迷失心智之際,闖入金山寺救出許仙,不曾想相公已被眾僧封了五陰,口不能言,目不能見,成了廢人一個。
青蛇大慟,迷離中感覺這被姐姐和自己所鐘愛的俗世男子已經背叛了她們。她想起昔日和姐姐在山中相伴清修,何等快樂何等無憂,若不是因為什么色欲歡愛紅塵情緣,又怎會導致今時今日差一點姐妹反目永世不得超生?
那一邊,白蛇將所產嬰孩交予法海手中,旋即被雷峰塔鎮入湖心。
青蛇帶許仙出了金山寺,發現早不見姐姐蹤影,于是將手中劍刺進許仙胸膛,扔他入水。
法海兀自傷神迷失,喃喃自語。
罷罷罷。青蛇展顏慘笑,縱身躍入水中,隨波逐流,告別紅塵,永不回頭,只有江水依舊東流,浩浩蕩蕩,奔騰向海。
愛戒無休。
情欲糾葛,千載不化。
法海終日念頌什么“大悲天龍般若諸佛世尊地藏般若巴嘛空”,妄稱什么“心有如來靜似如來”,到頭來還不是被妖嬈嫵媚的青蛇所迷惑,且看他神姿縹緲,情不自禁,怕是已經愛上了這投懷送抱耳鬢廝摩的溫香軟玉。
若是沒有什么神佛菩薩,若是真的眾生平等,保不準他就跟這妖異女子攜手雙飛,只羨鴛鴦不羨仙去也。
怎奈天上人間,戒律永存,美夢虛幻,想都不能想。
只能戒愛戒情,繼續去做他的伏魔大法師。
而青白二蛇,饒是修煉千年,吸取雨露精華,變做誘人美女,也無力承受人間信條天庭法規,區區硫磺粉雄黃酒便能招來殺身之禍,更何況和尚道士觀音玉帝全都插上一腿,只能負隅頑抗,到最后功虧一簣,灰飛煙滅。
于是青蛇看著白蛇,凄然問道:都說人間有情,可情為何物?
還不如重返那煉法的荒山野嶺,聽風聽雨看云看天,管什么滾滾紅塵,怕什么佛法無邊,且自逍遙沒人管,姐妹相伴,相互溫暖,快樂無邊。
青蛇只留下一抹凄楚悲涼的笑和一個落寞的背影。
誰人言,花彼岸,此生情長意短。
或許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會忘記你,忘記你的淺笑凝眸,也忘記我對你的愛
或許很多很多年以后,你會記起我,記起我的哀怨惆悵,也記起我對你的愛。
這部電影再配上那首《流光飛舞》就更加貼切了,很多年后還是有許多女人的簽名是其中的歌詞,“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別管是劫是緣”。是的,愛就狠狠愛,因為此刻一去不回。那些爛醉在溫柔鄉里,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雙目含淚的人兒啊,你們就細細品嘗人生這杯苦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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