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里疏散,數載酒縈花系,九陌狂游
年少輕狂的柳七與散淡閑適的大宋相映成趣。
從某種程度上說,是科舉催生了大宋王朝的遍地青樓。唐宋以來士子出入青樓,主要是出于一種精神宣泄。因為這些莘莘學子在苦讀迎考、奔走投托的日日夜夜中,心理負擔極重,精神上壓力很大。而宋代城市商業經濟的繁榮又提供了恰當條件和環境。而這些青樓里的歌舞女子吸引這些堪稱是大宋王朝精英知識分子的,絕不僅僅是姿色。事實上,宋朝對她們的人文素質要求很高,必須通曉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一些當紅的歌女從小就被精心培養。她們飽讀詩書,擅長琴棋書畫、精通詩詞文賦,其才藝和文史功底甚至不在當世頂尖文人之下。所以,她們的品貌、學識、才智和藝術趣味非常出眾。正是有這種知識素養和性情氣質打底,才使得宋代無數文人墨客們流連其間,欽佩她們的錦心繡口和唱功舞技,紛紛引為紅顏知己。
流連京都那些年里,街頭的桃花都被歌女們的胭脂水洇紅了,柳永便開始粉墨登場。他走進市井巷陌,親近青樓紅粉,沉迷于管弦歌舞,暢懷于填詞作曲。他將自己的生命熱力與能量全耗散于那些情愛和詞曲之中,在夜夜笙歌中消磨自己的才氣和時光。柳詞中所說的那種偎紅倚翠、淺斟低唱的生活方式,后來真的都一一實現。
宋人葉夢得《避暑錄話》中說:“(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
據宋人羅燁《醉翁談錄》丙集卷二記載:“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
上面兩段話很有名,凡是人們提到柳永時被廣泛引用。可見,柳永流連于市井青樓,為教坊樂工和歌伎作詞,既是因個人喜好和擅長作詞而游于藝,也是出于落第后窮困潦倒的謀生之需。
這一時期,他和青樓女子們的交游十分廣泛。柳永對此在詞中也有過描寫:
誤入平康小巷,畫檐深處,珠箔微褰。羅綺叢中,偶認舊識嬋娟。翠眉開、嬌橫遠岫,綠鬢亸、濃染春煙。憶情牽。粉墻曾恁,窺宋三年。
遷延。珊瑚筵上,親持犀管,旋疊香箋。要索新詞,殢人含笑立尊前。按新聲、珠喉漸穩,想舊意、波臉增妍。苦留連。鳳衾鴛枕,忍負良天。
——《玉蝴蝶》
在一次歌舞宴席上,柳永無意間認出了暗戀自己多年的一位嬌美多才、美如嬋娟的歌女在平康坊小巷,在有畫飾屋檐的青樓深處,珠簾微微撩起。眾多粉黛叢中,柳永認出一位舊日相識的美貌女子。她的黛眉舒展如一抹橫斜的遠山,下垂的烏亮頭發濃密凝厚,猶如被染上春日云煙。這引發了我的追憶。當初她對我的愛慕,就如當年東鄰女愛慕宋玉一樣,攀上墻頭觀望三年之久。
她起初有些猶豫徘徊,親手持管筆,又折疊香箋,嬌柔人兒含笑婷立于席桌前,向柳永索要新詞。并很快照著新詞動情地唱了起來,歌聲如珠落玉盤般動聽。她臉上嬌妍無比,一定是想起了昔日情意。
最后,在苦苦挽留下,詞人被這位美貌嬋娟的嬌媚、才藝、癡情執著所征服,雙雙墮入愛河。
在柳永的筆下,描繪歌女舞姬美貌身材的詞句比比皆是:“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斗百花》)、“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晝夜樂》)、“天然嫩臉羞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尉遲杯》)等等。而這種綺麗浮艷的生活場景在他的詞作中經常出現:“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曲玉管》)“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戚氏》)“追思往昔年少,繼日恁,把酒聽歌,量金買笑。”(《古傾杯》)
秀香家住桃花徑。算神仙、才堪并。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愛把歌喉當筵逞。遏天邊,亂云愁凝。言語似嬌鶯,一聲聲堪聽。
洞房飲散簾帷靜。擁香衾、歡心稱。金爐麝嫋青煙,鳳帳燭搖紅影。無限狂心乘酒興。這歡娛、漸入佳境。猶自怨鄰雞,道秋宵不永。
——《晝夜樂》
秀香是一位才貌俱佳的歌女,居住在桃花染紅的幽徑深處。她的一雙明眸如水波裁剪,雪白圓潤的頸項像用細膩的白玉搓成。她的歌聲響徹云霄,令行云停滯。說話聲如嬌鶯啼叫,聲聲悅耳動聽。柳七和秀香“擁香衾、歡心稱”。不料,兩情歡悅時天卻亮了。他抱怨“漸入佳境”的歡娛被鄰里雞鳴聲所干擾,嘆秋夜時光太短暫。可見,他是深深沉溺在“偎紅倚翠”的生活之中了。茫然中,是這些淪落風塵的女孩子走過來扶住了他的肩頭,牽住了他的雙手,慰藉他那一顆失落惆悵的心靈。
他還寫下一闋《如魚水》來書寫郁結的心事:
帝里疏散,數載酒縈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對珍筵惱,佳人自有風流。勸瓊甌。絳唇啟、歌發清幽。被舉措、藝足才高,在處別得艷姬留。
浮名利,擬拚休。是非莫掛心頭。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莫閑愁。共綠蟻、紅粉相尤。向繡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她們纖柔的指尖曾輕撫過柳永的額發,柔軟的身體溫暖過他的心。淺斟低唱里,他讓失落的淚水痛痛快快地滑過臉龐,那紅袖里的纖纖素手會輕輕為他拭去。而柳永也在她們的溫情撫慰中得到了極大的心理安慰,也得到了創作靈感。
歌女們和柳永的互動親密融洽,組成了一個以浪子柳永為作詞編導,一群歌兒舞女為演員、歌手的才子佳人組合,紅透了大宋汴京的半邊天。
有人說,宋詞是上天贈給多情女子最動聽的情話。柳永的詞尤其如此。其實,不只是對蟲娘,那些“小樓深巷”、羅綺叢中的歌女們也深深愛慕柳七的才華與真情,有道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
因為柳永理解她們的心,同情她們的遭遇。他尊重她們,憐惜她們,他牽她們的手,他以溫暖的胸懷擁抱她們,他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她們,他真心真意地贊美她們,他熱情地為她們作詞,他還把她們比作清水芙蓉、海棠、梅花。在她們眼中,柳七郎就是她們崇拜的偶像,能見上一面,自己的名字被他叫一聲,都是一種幸福和感動。如果嬴得柳七的心,能為自己填上一首詞,也許自己就能走紅。
柳永遍游秦樓楚館。歌女們都爭相迎接。她們愛其詞名,并且他為誰賦詞,誰的身價就長了十倍。她們便傾其所有,爭著送其錢財,讓他為自己作詞寫歌。他經常出入京城“三朵名花”陳師師、劉香香、錢安安的香閨。她們常常吟唱柳詞,并支付給他“潤筆費”。這無疑給柳永創造了得天獨厚的環境,使他成為最早的“職業詞人”。
據說,有一日,柳永經過豐樂樓,忽聽樓上有人喊“柳七官人”。抬頭一瞧,正是歌女張師師。這女子俏而聰敏,酷愛填詞,與柳永甚密。柳永上樓來,師師責之曰:“你準備到哪里去呀,路過這兒也不來見個面?你現在手頭還拮據嗎?我可以幫幫你,我房里也空著,專為等你來。怎么今天見了面,就再為我填一首詞吧!”柳永說:“唉,過去的事就不說了,我來為你填一首吧。”他正欲寫詞,忽聞有人登樓來,趕緊把花箋藏于懷中。定睛一看,原來是另一位歌女劉香香來了。
香香以前也曾多次資助柳永。她聽說柳永來了,也趕來湊熱鬧。她叮囑柳七也要為其作一首。柳永只好拿出花箋,正在想。又有人來,原來是又一位歌女錢安安。安安笑著問:“柳七莫非在填詞嗎?”柳永說:“正被你二位姐姐所苦,令我作詞”,安安說:“那我幸好趕來了。”
柳永舉筆,一揮而就,第一句:“師師生得艷冶”,香香、安安俱不樂,欲攫其紙。柳永便再書第二句:“香香于我情多”,安安嗔曰:“無我矣!”遂扯紙憤然欲去。柳笑而復書第三句:“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然后接著寫道:“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挼,三女中間著我。”(注:“三女”即繁體字“姦”。)四人開宴歡聚。
曲名為《西江月》。師師,香香,安安都很高興,三女一同開宴款待柳七。師師即席借韻和了一首《西江月》:
一種何其輕薄,三眠情意偏多,飛花舞絮弄春和,全沒些兒定個。
蹤跡豈容收拾,風流無處消磨。依依接取手親挼,永結同心向我。
柳永見師師和詞,心中大喜,盡興而飲。香香對安安說:“師師姐姐既有高詞,吾已醉,可相同和一詞。”
安安和道:“誰道詞高和寡,須知會少離多。三家本作一家樂,更莫容他別個。且恁眼前同樂,休將飲里相磨。酒腸不奈苦揉挼。我醉無多酌我。”
和詞既罷,柳永起身告辭。三歌女一同說:“有空多來走走,不要像以前那樣一去就好長時間不復見面。”柳永笑著下了樓。
據說這師師正當十八芳齡,頗懂詩詞歌賦。她因愛柳詞,將收集到的柳詞抄寫成一本《柳七新詞》廣為傳唱。柳永和她可謂是文字知己。才貌雙全的師師尤愛他一表人才,文采出眾。兩人雖未結成夫妻,后來彼此情意一直保持終生。
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占了千嬌。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自相逢,便覺韓價減,飛燕聲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尋仙徑非遙。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萬斛須邀。檀郎幸有,凌云詞賦,擲果風標。況當年,便好相攜,鳳樓深處吹簫。
——《合歡帶》
第一眼,他便如癡如醉地喜歡上了她。她身材兒窈窕,面容兒妖嬈,千般姿態,萬種風情,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無不透著一種嬌俏嫵媚,他那支生花妙筆也難以描摹得真切。
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滑膩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更占盡人間千嬌百媚。每次看到她,便覺美得不可勝收,艷得不可方物。她不僅貌美如花,還有一副好嗓子,唱出來的歌聲震云宵、悅耳動人。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舞也跳得極好。只怕那黃鶯聽了她美妙的歌喉也要自愧不如,還有那隨風飄拂的楊柳,也都會因她的纖腰心生妒意。自初次相逢的那天起,他便覺得那戰國時能歌的韓娥、西漢時善舞的趙飛燕,在她面前都失了顏色。
在他眼里,她是水做的女子,她是花般的女子,她的憂愁,她的歡笑都那樣迷人。他愛她,莫道是千金買一笑,只要她快樂,即便是明珠萬斛,他也在所不惜。在不知不覺的行走中,他們若是某一日未曾看見彼此的身影,心里便空空如也。
師師是個才思靈慧的女子,一般的男子她根本就相不中,縱是為她耗盡千金亦不能換來她莞爾一笑。看來他果真是幸運的。只一眼,便讓她醉在自己懷里,興奮后不免又有些沾沾自喜,也只有他這樣檀郎一般的風流才子,才能讓師師對他令眼相看。他還有著潘岳的美姿儀,又兼有高超的文才,哪個女子見了他不會動心呢?
只要看到她在,柳永便覺天空都是晴好而美妙的。抬頭,他望著她笑,師師啊師師,你我正是青春年華,切莫辜負了這眼前的良辰美景,且攜手作伴,鳳樓深處把簫吹,好嗎?她亦望著他笑,伸出修長潔白的纖纖手指,在他額上輕輕一點嬌聲嗔道:“你呀!”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回應的每一抹淺笑,甚至每一個表情,都能清晰憶起。
那女子名叫師師,東京城最為冶艷的青樓女子。流星一般,劃過他孤寂的長空,璀璨了他的青澀年華。在他愛著這個女子的時候,在他流連于東京城的秦樓楚館,倚紅偎翠、把盞共歡之時,又可曾記起那個在家鄉等候他的瓊娘?
他真心喜歡著眼前這個善于調笑的風情女子。他不知道自己對她的熱情還能保持多久,更不知道,這塵世間,還有多少他曾許諾過不離不棄的女子。然而,他和她真能做到不離不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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