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直到今天,很多文人都自稱最喜歡宋朝,最希望生活的朝代是大宋王朝。比如金庸,比如余秋雨。
宋朝以武力而得天下,卻成為了一個令后代士人十分企慕的文官政府。而宋朝之所以讓今天的文人流連神往,是因為趙宋王朝有過“不殺文人”的祖訓,文人士大夫的身份地位空前提升;并且還因為在大宋時代,一個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可以通過科舉考試,讓自己“朝為牧田郎,暮登天子堂”。相傳為北宋汪洙所作的《神童詩》,開頭幾句這樣寫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滿朝朱紫衣,皆是讀書人。”所以,宋朝都堪稱文人士大夫如魚得水的時代。
少年柳永出生書香門第、仕宦家庭,祖父、父親及兄弟都是儒學名士。從小飽讀詩書,為人風雅,更兼巧工詞章,才華非凡,人稱“金鵝峰下一支筆”。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柳永第一次趕考時已經有些風生水起,從蘇杭的《望海潮》、《木蘭花慢》再到汴京的《破陣樂》,一時間名揚天下。無人不知有個才氣橫溢的柳三變。人們紛紛看好他的才華和前程,可謂是呼聲極高。
這位自幼熟讀經史文章、胸懷云水志向的年輕士子“自負風流才調”,自信“藝足才高”,“多才多藝善詞賦”(《擊梧桐》),以為考中進士、做個狀元是唾手可得的事。
尤紅殢翠。近日來、陡把狂心牽系。羅綺叢中,笙歌筵上,有個人人可意。解嚴妝巧笑,取次言談成嬌媚。知幾度、密約秦樓盡醉。仍攜手,眷戀香衾繡被。
情漸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繼。便是仙禁春深,御爐香裊,臨軒親試。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時、等著回來賀喜。好生地。剩與我兒利市。
——《長壽樂》
近日來和佳人纏綿親昵,陡然間把放蕩的念頭栓系。在佳人叢中,歌舞酒宴上認識了這位佳人。她善于梳妝打扮,笑容美麗,隨意說話間都顯得無比嬌媚。不知有幾次,和她秘密相約于秦樓,飲酒作樂。醉后仍手拉手,沉湎于香衾繡被的銷魂之中。
夕雨朝云的歡會漸漸進入美妙時刻,卻到了應試時分。春深時節的宮廷禁苑里,御香爐香煙裊裊,皇帝要親自御前殿試。這樣近距離面對天子,我一定能奪得進士第一,登上最高的狀元等級。待到那時,等著我回來再賀喜吧!算是我給你的一份意外之喜。
字里行間,可見其揚揚得意之狀。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位眾人眼中的風流才子卻慘遭落榜。一飛沖天的幻想在他腦中碎裂了。這一次,柳永并非是敗在應考的成績上。因為考試一結束,真宗皇帝就下了一道圣旨:“讀非圣之書,及屬辭浮糜者,皆嚴遣之。”柳永愛好浮艷之辭,個性放浪不羈,自然不能入圍。
101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朝廷舉行科舉考試。柳永再度辭別故鄉遠赴京城趕考。才華橫溢、心比天高的柳永又以為金榜題名猶如探囊取物。卻萬萬料不到會在科舉考場一敗再敗,再次名落孫山。顏面掃地不說,人生的仕途前程更是一片迷茫。
此后,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兄長柳三復也來到了京城。兄弟倆一起應試。柳三復上榜高中,而柳永卻又落榜了。不久,那個喜歡制造天書之類吉兆的宋真宗趙恒去世,仁宗皇帝趙禎繼位。第二年,科考又開。此時的北宋出現了人才輩出的局面。看著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宋癢宋祁兄弟都已要上場應試,年過不惑的柳永又動了應試之念。夢想還是要有的,再考一次吧,萬一中了呢?宋真宗是不在了,但仁宗當時年歲還小,劉太后垂簾聽政。劉太后對這次科考的懿旨是:“留意儒推,務本理道。”結果,連宋祁的名次都沒有高過哥哥宋癢,更何況是名聲在外的柳永了。
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年),數次大考均以落選告終。一次又一次榜上無名,又沒入君王的青眼,自視清高的柳永不禁從心底擠出一絲苦笑。看罷黃金榜的他緩緩轉過身來,冷冷打量著那些喧鬧的人群,那些大宋王朝的蕓蕓眾生。頭頂上陽光似乎格外刺眼,腳下卻似踩著泥濘般沉重難行。柳永屢受打擊,從此流連秦樓楚館,在花柳叢中沉溺。這一曲《鶴沖天》,便生動形象地表露了柳永這種內心的激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黃金榜上已然沒有我的名字,沒實現當狀元的愿望實屬偶然。清明時代也會遺漏我這樣的賢才,今后的日子怎么辦呢?“黃金榜”即“黃榜”,皇帝的文告用黃紙書寫。這里指會試后發放的進士題名榜。“龍頭”與“鰲頭”同義,頭名狀元。“偶失龍頭望”,一個“偶”字表明柳永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明代暫遺賢”,“明代”意思是圣君賢相、政治清明的時代,即自己所身處的時代。一個“暫”字,表明他雖然目前身處草莽之間,但遲早有一天會一飛沖天,一鳴驚人。既然時代暫時遺漏了我這還算有些才能的賢人,那我今后該怎么辦呢?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風云”是“云從龍,風從虎”之意,指明君賢臣意氣相投,風云際會。這三句是說,既然未能實現風云際會的人生愿望,為何不放縱一下自己,自由自在,任意狂蕩?何須在乎中舉與落榜、失去與得到!“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才華橫溢的詞人,獨領風騷的才子,自然就是不著官袍、一襲白衣的公卿宰相。“白衣”,古代平民穿白衣,用以稱無功名的人。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依約”即隱約。住著美貌歌女的煙花柳巷,隱約如繪畫屏風,別有一番旖旎風光。幸而那里有我意中思念的美麗佳人,還值得讓我這失意人去尋訪一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就這樣與衣著鮮艷的她們相依相偎吧,風流韻事,讓我一生都快樂歡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人生的青春短暫,轉瞬即過。且忍心把對那虛浮功名的追求換成與歌女們一起淺斟低唱、縱情歡樂。
后世有一首流行歌曲《白衣》似乎專為柳永這位白衣卿相而作:
誰曾在城門深雨中,尋覓過我
雕得古拙的山水,夜把明月照
我留下傳唱的歌謠多少
奉旨而揮的筆墨,每為羅綺消
誰懂我的潦倒誰又知我的驕傲
誰曾在煙花巷陌里,等待過我
開了又敗的花墻,只剩下斑駁
我曾與過誰在花下歡笑
青瓷如水的女子,寧靜中微笑
歲月靜凋時才知道已不復年少
風吹開枯葉抖落了空蟬
掉在了開滿牡丹的庭院
臺上唱歌還要掛著珠簾
怎么可能讓我的筆驚艷
在崇文偃武的大宋時代,讀書人金榜題名就等于鯉魚躍過了龍門,化為叱咤風云的巨龍,意氣風發,走向未來燦爛的人生;而名落孫山則是讀書人一生最大的挫折,甚至讓人痛不欲生。痛定思痛,他們往往更加刻苦攻讀,準備數年后再一次拼搏。可是柳永卻意氣昂然地寫下了這首《鶴沖天》,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表達了對自己才華的自信,對“浮名”的蔑視。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他不說自己沒考上進士,而說沒有如愿以償得中狀元。他認為自己有能力得中狀元,只是偶然失誤才沒有實現理想。由此可見柳永的自信。在參加考試前,柳永寫了一首《長壽樂》詞,說:“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時,等著回來賀喜。”自我感覺可謂意氣風發,豪情萬丈:以我柳三變之大才,取區區進士如同探囊取物耳!不但可以成功上榜,而且定然獨占鰲頭,考取第一名。
殊不料現實是殘酷的,他不僅未中狀元,而且名落孫山,高傲的心靈所受打擊十分沉重。不過,難能可貴的是,雖然他痛苦失望,但對自己的能力卻毫不懷疑。一句“明代暫遺賢”說那朝廷所遺漏的賢才正是自己。人稱“盛世無遺賢”,在柳永看來未必如是。接著一句“如何向?”詞人在思考今后的打算,將來怎么辦哪?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這三句中的激憤之氣撲面而來,大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萊蒿人”的氣勢。既然不能博得君王賞識,那我就做個縱逸快活的自由人吧。何必計較那功名得失!既然朝廷不屑用我,詞人便自勉要活得自由自在,恣意狂蕩,以詞名世,做個風流自在的“白衣卿相”。
自己一直向往那煙花柳巷的溫柔鄉,何況那里還有他喜愛的意中佳人值得再去會一會呢?就去那紅巾翠袖之中去忘情流連吧,人生在世,青春又有幾何呢?那些虛浮的功名利祿,哪能比得上我這“淺斟低唱”“偎紅倚翠”的快意人生呢?!
千百年前的城門深雨里,一個白衣灑脫的宋朝書生且行且歌,眼里仿佛總有著化不開的憂傷。一瞬間的恍惚,他神色黯然倚坐在欄桿,任憑欄外春雨漸起,沾惹著青檀色的瓦檐,涼意侵染著那一襲青紗長衫。
終于,這書生并沒有絕望,在歌樓之中找到了一絲安慰。因為他說了這次落選,仍然是一次偶然,只是暫時地將自己這位賢人給遺落了。只要時機一到,自己絕不會“偶失龍頭望”,不會“未遂風云便”,就會從一位“白衣卿相”變成一位名副其實的“紫衣卿相”。
詞牌名《鶴沖天》寓意: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對古代的士子們來說,科考落第的傷心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的。他們的第一生命是父母給的,第二生命則是科舉給的。科舉是支撐一個讀書人源源不絕的動力,不用說是寒窗十年,就是一生窮經皓首,也在所不惜。
仔細吟讀這首《鶴沖天》詞,其實表達的不過是柳永科舉失意后的一時激憤。只能算是牢騷話而已。然而這些牢騷話卻因時人競相吟誦傳抄,竟傳到了宮禁之中,讓大宋的仁宗皇帝趙禎知道了。吟詠之余,不禁開始關注這個名叫“柳三變”的詞人,尤其是對“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兩句印象格外深刻。若干年后,柳永再次參加科舉考試,并已考取了進士,但是宋仁宗趙禎在發榜公布前特意將“柳三變”的名字抹去,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在歷史上,宋仁宗趙禎其實是位宅心仁厚、深得民心的皇帝。作為一個守成之君,能守祖宗法度,性情溫厚,格外講究文治。他知人善任,也想解決當時社會存在的諸多弊端,他提拔重用了一大批對當時和后世都產生重大影響的人物,如范仲淹、司馬光、晏殊、蘇東坡、歐陽修等諸多俊才,算得上是文人的伯樂。他在位時期名臣輩出,算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
他之所以如此對待柳永,自然是從為朝廷選拔人才的政治標準使然。縱情歡場、蔑視功名,就等于不愿為君王所用。這在古代是有悖于“忠君”之道的。無怪乎仁宗讀后要不高興了。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說宋仁宗趙禎“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艷虛美之文”,可見仁宗不喜歡艷俗之詞,不喜歡柳永放蕩行徑。細細品來,他斥責柳三變的這句話也頗有些幽默感。但對柳永來說,對于這種幽默恐怕也只能苦笑了。于是,這位風流才子接過了仁宗皇帝的這句調侃,自稱是“奉旨填詞柳三變”。
這段逸事見于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宋仁宗臨軒放榜,視柳三變之名,憶彼《鶴沖天》詞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之句,大怒,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乃黜落其功名。遂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留連坊曲。”宋末嚴有翼撰《藝苑雌黃》云:“柳三變,字景莊;一名永,字耆卿。喜作小詞,然薄于操行,當時有薦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詞柳三變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詞。’由是不得志,日與嬛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自稱云:‘奉旨填詞柳三變。'”
柳永精于音律,善為歌詞,因長期與樂工歌伎等社會下層接觸,使他找到了生命的價值,強化了他積極生活的信念。
有宋一代,商品經濟發達,社會繁榮,民生比較富足,連守城門的老吏都穿絲帛靴襪。同時文化生活也異彩紛呈。北宋汴京,南宋臨安,元代大都,都是瓦舍林立,笙歌不斷的。歌舞、說書、雜劇等藝術亟需一些有較高文化素養的文人參加。因此,文人和民間藝術的結合常常能催生新的藝術形式和流派。
柳永當算是“下海”最早最出名的文人。而且他第一個在詞中說出“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樣的話,鼓吹知識分子從上層社會的象牙塔里走出來。南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柳永的詞遠傳高麗等國,也傳入了宮中。連大宋仁宗皇帝閑暇飲酒時,都愛聽侍女唱柳永的詞。陳師道《后山詩話》云:“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
當一扇門戛然關閉后,上蒼卻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改寫他的人生軌跡。一只才氣縱橫、睥睨塵俗的鶴沒有沖上夢想中的天庭,卻尋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棲息之地,那里水草豐美,云淡風輕。
一位時代的歌手,真正的“才子詞人”“白衣卿相”開始閃亮登場。
這真是:
一步踏盡一樹白,
一橋輕雨一傘開。
一夢黃粱一壺酒,
一身白衣一生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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