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涼的玉碎
——周曇《范增》
范增
周曇
智士寧為暗主謨,范公曾不讀兵書。
平生心力為誰盡,一事無成空背疽。
在范增的生命里,玉,是一個悲涼的意象。
如果不是生活在風云激蕩的秦朝末年,這位“索居家,好奇計”(《史記·項羽本紀》)的七十老叟可能永遠不會走進史家的視野,畢竟,七十歲是一個智力與激情都走向衰微的年齡,在這樣一個年齡,竹雨聽琴松風煮茗可能更適合填充晚年的時光。然而,白發(fā)皓首形銷骨立的范增還是選擇了在七十歲的高齡點燃起自己的生命激情。他興致勃勃地加入了項梁項羽叔侄的倒秦義軍,在范增看來,這群由楚國名將之后統(tǒng)領的江東子弟豪氣沖天,是一支推翻暴秦的決定性力量。在范增的建議下,項梁尊一個放羊的楚國王室后裔為王,為伐秦找到了一個更具號召力的理由,借著這樣一個背景,楚軍迅速壯大,一路氣勢如虹。面對不斷擴大的戰(zhàn)果,項梁對范增尊重有加,力能扛鼎的項羽更是對這位精神矍鑠的長者心生崇敬,尊稱其為“亞父”。這是一個超越了主公與屬下界限的稱謂,對于這個稱謂,范增很享受也很珍惜。玉玦在暗夜里熠熠生輝,一個銀須飄拂的老人其實沒有太多的奢求,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價值能夠得到認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能夠成為自己生命里的杰作。
在此后的征伐進程中,晃動在范增腰間的玉玦更像一顆閃亮的星斗,照耀著楚軍與秦軍正面交鋒的每一次戰(zhàn)役。破定陶,攻巨鹿,戰(zhàn)汙水,在一片刀光劍影中,我們聽到的是馬嘶、流矢和兵器的撞擊聲,我們看到的是浴血而死的項梁,是威風八面的項羽,是工于心計的劉邦。彼時,藏在烽煙和史書背后的范增更像是一個洞若觀火的智者,手握玉玦,舉重若輕。
范增真正迫不及待跳進史書的地點在鴻門。這個因一場宴席而名播后世的地方,在兩千多年前,曾經喧響過鼓聲,也曾經暗藏著殺機。對于這場著名飯局的雙方代表,項羽和劉邦早已是盡人皆知,而對于這場飯局的策劃者范增,人們卻總是容易忽視。事實上,無論是項羽還是劉邦,都只是鴻門宴上的背景,千古一宴的真正主角其實是謀士范增。彼時,秦朝正在化為風中的歷史,楚漢相爭的段落剛剛演繹,數倍于漢軍的楚軍顯然是毋庸置疑的王者,而當博弈的雙方被范增安排在一座飄著肉香的中軍帳下,羽翼欠豐的劉邦實際上已經不可能再有一飛沖天的機會。然而,歷史還是開了一個大玩笑,一直都將“亞父”的玉玦視為沖鋒號令的楚霸王項羽,這一次竟然對范增數次晃動玉玦翦除對手的暗示不再有任何敏感,他好像忘了設定這場宴席的初衷,只顧和眼前的對手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也許這位兼具男人血性和婦人之仁的梟雄太相信自己的實力了,他可以與自己的對手在沙場一較高低,卻不愿在一場宴席中贏了天下輸了道義。然而,深諳兵家權謀的范增太清楚這場宴席的重要性了,他知道,這將是一場決定天下歸屬的宴席,此時不制人,其后必為人制。當玉玦不再成為一場戰(zhàn)役的號令,范增只能采取另外一種極端的方式,他暗示項莊舞劍,其意卻在早已魂飛魄散的劉邦?????????????????????????????。然而,隨著項伯仗劍而出,與項莊手中寒光四射的劍鋒一起劈出刺眼的火花,鴻門宴還是無可挽回地成為范增最為郁悶的作品。中途溜走的赴宴者沒有忘記向設宴者表達自己的“敬意”,他贈給了項羽一雙白璧,贈給了范增一對玉斗。白璧的光輝要比一塊小小的玉玦炫目多了,醉態(tài)朦朧的項羽欣然受之,“置之座上。”(《史記·項羽本紀》)而在一對泛著青光的玉斗面前,范增卻無法傾倒進所有的恥辱與憤怒,玉玦在腰間碰出沉悶的響聲,再也無法忍受的老人猛地取過項莊手中的利劍,將玉斗劈成齏粉,同時也將一句無奈的讖語深深地砸在地上:“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史記·項羽本紀》)
其實,在楚軍營帳中郁悶的并不止范增一人,韓信、陳平等人都是上等的“好玉”,但由于項羽的盲目自大和意氣用事,最終都沒能讓這些“玉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面對這位剛愎自用的主公,韓信、陳平等人選擇了離開,他們投奔在了劉邦的麾下,在那里,他們身上的“光芒”得以放大,并最終成為日后圍剿一代霸王的主力。本來,范增也可以和他們一樣,選擇離開,畢竟“良禽擇木而棲”,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謀士本身就是一個重智謀輕道義的角色,然而,范增卻選擇了堅守,選擇了用一顆透明的玉石之心照亮項羽日見艱難的前路。這是七十歲的范增余生中唯一的目標,可即便是這樣一個簡單的目標,他也沒能最終完成。劉邦卑劣地實施反間計,讓玉潔冰清的范增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污垢,而疑心甚重的項羽很輕易地就中了圈套,他開始對忠心耿耿的范增加強了防范,所有軍機大事再也不與這位當年的“亞父”商議。“哀莫大于心死。”極度悲傷之際,范增扯斷玉玦,請辭還鄉(xiāng):“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愿賜骸骨歸卒伍。”(《史記·項羽本紀》)萬里悲秋,蕭蕭落木,一路風聲雨聲充塞耳畔,車未行至彭城,范增便背發(fā)疽瘡而死。
有人傳說,其實范增并沒有死在歸鄉(xiāng)的路上,而是在一個叫九遮山的地方隱居了下來。據傳,一日,九遮山中,忽來一白發(fā)銀髯的老人,他深居洞中,常采草藥為村民治病,藥到病除,人皆神之,稱之為“仙皇”。然令人不解者,老人常于嶺坡凝望,喟然長嘆,似有難言之隱。更為怪者,項羽自刎烏江,消息傳來,老人號啕大哭,數日不食,常自語云:“豎子不聽吾言,終有今日!”此后不久,即人去洞空,不知所終。其時,當時的山民們如果到老人居住的洞中看看,應當能夠找到一塊玉玦,那是一塊表面不再光潔的玉玦,系著它的繩子早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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