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呂穆仲寺丞》原文
孤山寺下水侵門,每到先看醉墨痕。
楚相未亡談笑是,中郎不見典刑存。
君先去踏塵埃陌,我亦來尋桑棗村。
回首西湖真一夢,灰心霜鬢更休論。
【蘇軾詩集:寄呂穆仲寺丞鑒賞】
這首詩作于熙寧八年(1075)。這年,蘇軾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呂仲甫,字穆仲,丞相呂蒙正之孫。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呂任察推。蘇軾到密州時,呂入朝做寺丞。寺是朝廷的官署,丞是屬官。
開頭寫作者在杭州時,經常跟呂穆仲一起游覽,做詩。孤山寺下,湖水侵門,每次去游,總先看醉中所題的詩。蘇軾有《自徑山回得呂察推詩》:“新詩到中路,令我喜折屐。”“君能從我游,出郭及未黑。”兩人是同游同賦,時相過從。次聯講到呂家以及他和呂的關系。“楚相未亡談笑是”,用楚相孫叔敖的典故。《史記·滑稽列傳》:“其(孫叔敖)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之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汝)無遠有所之(往)。’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余,像孫叔敖,楚王左右不能別也。楚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也,欲以為相。”下面寫優孟不愿為相,因孫叔敖為相盡忠,其子窮困負薪。于是莊王封孫叔敖子于寢丘。說“楚相未亡談笑是”,即看到優孟的談笑,認為孫叔敖未死。“楚相未亡”一聯下作者自注:“杭有伶人善學呂,舉措酷似,別后常令作之以為笑。”“楚相未亡”句或指杭的伶人談笑和呂穆仲一樣,但“楚相未亡”指楚相已死,王見優孟才認為楚相未死。呂還活著,不當稱“楚相未亡”。而且呂的地位與楚相也不相當。這樣講,“楚相未亡”一聯,兩句意義相同,成為合掌,詩中的合掌對是應當避免的。因此這句可能還另有含意。呂穆仲是丞相呂蒙正的孫子,呂蒙正的地位同于楚相。《呂氏春秋·異寶》:“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數欲封我矣,我不受也。如我死,王則封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之丘者,此其地不利,可長有者,其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而子辭,請寢之丘,故至今不失。”這是說楚相未死前對兒子說的話是對的。《宋史·呂蒙正傳》:“先是盧多遜為相,其子雍,起家即授水部員外郎,后遂以為常。至是,蒙正奏曰:‘臣忝甲科及第,釋褐止授九品京官。今臣男始離襁褓,膺此寵命,恐罹陰譴,乞以臣釋褐時官補之,自是宰相子止授九品官。”呂蒙正請把低級的官位授給兒子,跟孫叔敖要兒子接受壞的封地,做法相似。這樣做都是對的。“楚相未亡”句使人想到呂穆仲祖上的家教。即使“楚相未亡”句表面上是指杭州伶人像呂穆仲,但是還使人想到呂蒙正的話跟楚相未死前的家教相似,這樣講就避免了合掌,就不是用楚相來比呂穆仲了。這聯下句:“中郎不見典刑存。”借蔡中郎來比呂。《后漢書·孔融傳》:“與蔡邕素善。邕卒后,有虎賁士貌類于邕。融每酒酣,引與同坐,曰:‘雖無老成人,且有典刑(指容貌像蔡邕)。’”蔡邕做過左中郎將。這是說,呂穆仲雖不可見,但看到跟他容貌相像的人,也足以慰相念之情了。
三聯“君先去踏塵埃陌,我亦來尋桑棗村”,指兩人的各奔前程。呂先到京中去做官,“塵埃陌”指京中,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詩:“紫陌紅塵拂面來”,稱京中的路為“紫陌紅塵”。作者到密州去做官,密州是產桑棗的地區。一結聯系過去相聚,“回首西湖真一夢,灰心霜鬢更休論。”當年同在西湖,現在想來真如一夢,更不要說現在的灰心霜鬢了。唐裴度《洛書即事》:“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熙寧二年,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觸怒安石。三年,王安石的連姻御史知雜謝景溫劾奏蘇軾回四川居喪時販運貨物入川。經過嚴格審查,知所劾毫無根據,是誣告。蘇軾忍耐著不敢自明。四年,請求外放,通判杭州;七年,調任密州知州。“灰心”是被誣不敢自明的“忍事”所造成。熙寧八年,蘇軾在密州作《江城子·密州出獵》詞:“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按:漢文帝派馮唐持節以魏尚為云中太守,抵御匈奴侵擾)?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西北天狼,指西夏。)蘇軾的兩鬢變霜,是因憂國而起,因擔心西夏的侵擾而起。
紀昀批“楚相”一聯,“二句俱是歿后典故,用來欠親切。”蘇軾這一聯用典,只求典故可以跟所講的今事相似即可,不像后人那樣多顧忌。比方用蔡邕比呂穆仲,只就虎賁士貌似蔡邕,與伶人貌似呂這點相同,就可借用,不必顧忌蔡邕已死,呂還活著。后人多顧忌,則認為不宜用死人來比活人。紀昀這個批語,只能說明后來顧忌多了,不能說蘇軾用典不切。蘇軾這首詩的特點,就在用典故比今事。由于他的學問淵博,所以善用典故。這里“楚相”一聯,借用孫叔敖比呂蒙正,是貼切的,“中郎”句也貼切,都是明用。“灰心霜鬢”句,用了裴度詩句,是暗用,更富有含意。這首詩顯示了蘇軾詩在這方面的特點。
字數:1923
作者:周振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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