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
人生及美術之概觀
《紅樓夢》是中國文化寶庫中燦爛奪目的瑰寶,其影響早已經跨過民族與語言的范圍,成為了世界文化園林當中的一朵奇葩。在中國,對《紅樓夢》一書的研究已經成為一門專門的、獨立的學問,并且長盛不衰,堪稱學術領域的奇觀。王國維評析解讀《紅樓夢》,不同于索引派的牽強附會,然后去零散地發表一些意見,而是系統地去研究《紅樓夢》的精神極其美學價值,對當時的紅學研究堪稱一大突破。
在對美學基本沒有任何概念的年代,王國維從哲學高度,對《紅樓夢》進行了人本主義美學批評,堪稱中國美學史上最令人欣喜的成就之一。
人生、藝術以及《紅樓夢》之精神
《〈紅樓夢〉評論》中的第一章為《人生及美術之概觀》,第二章為《〈紅樓夢〉之精神》。王國維在這里所說的美術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藝術,他闡述了自己對文藝與人生的基本觀點,著重說明“欲望”和“痛苦”是人生的主題,雖然不是針對《紅樓夢》所發,但卻由此引出自己對《紅樓夢》的評析的出發點和依據。
全文以老莊二人的思想“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和“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作為開端,目的是為了引出一個重要命題——人生充滿憂患與勞苦,人生的苦海難以解脫。在這里他又表達了叔本華“鐘擺理論”的原理,人終生掙扎在欲望里,一個欲望得到滿足了,又會產生更多新的欲望,欲望得不到滿足會痛苦,可欲望得到滿足后,又會感到厭倦。因此,人生就像鐘擺一樣,在痛苦與厭倦之間循環往復著。那么,是否有辦法可以減輕人們的痛苦呢?王國維給出的答案是藝術。他說:“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無利害之關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實物而后可。然則非美術何足以當之乎!”
然而,并非所有的藝術創作都是有益的,王國維將文藝作品分為兩類,一種是可以令人遠離生活之欲的,另一種則令人重新歸于生活之欲。王國維認為前一種是上乘佳作,后一種則是應當丟棄的劣作,《紅樓夢》當屬佳作中的佳作。
在對人生與藝術做了上述評價后,王國維又轉而論述《紅樓夢》的精神。“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即死,一日不再食則饑”,但“男女之欲”卻是有害無利。王國維認為《紅樓夢》最精妙的地方就在于,“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也因此王國維稱《紅樓夢》可與《浮士德》媲美。
倫理與美學的困境
叔本華曾試圖在美學與倫理學之間,尋找連接的紐帶,王國維作為叔本華的追隨者,也就解脫這一美學的最高理想向叔本華發問。
寶玉出家是自身的解脫,但從世俗的道德標準來說,他又是“不忠不孝之罪人也”。在人類發展的進程中,這樣的普世道德早已演化成為公序良俗的標準。然而認真分析后我們會發現,人類的誕生源于祖先一時的欲念沖動的結果,子孫后代既承擔了繁衍的義務也承受了生命的痛苦。后世子孫如果無法在精神上獲得解脫,祖先也難辭其咎。一個人若想消除痛苦只能靠自己,而作為社會的一分子,個人又要受倫理的約束。在普世道德面前,寶玉是大錯特錯,但又符合人類的最高理想,這是莫大的矛盾。王國維從小深受傳統文化影響,受“達則兼濟天下”的士大夫文化熏陶,在憂國憂民的社會理想和個體的精神解脫之間,寶玉在倫理方面的困境,其實也是王國維等近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
解脫意味著人生體驗的剝離,倘若世人都解脫了,那就沒有人生了,文藝也會喪失存在的意義。對王國維而言,解脫是文藝的終極目的。“美術之價值,存于使人離生活之欲,而入于純粹之知識”。一個解脫的人沒有了欲望,便再沒有欣賞文藝的必要了,因為不可能因此再獲得什么情志上的補益。叔本華曾將文藝看作轉移人生痛苦的方式,但也承認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于是最終選擇了“寂滅論”的宗教式懷抱。王國維意識到叔本華的極端,于是選擇從文藝審美上尋找精神出路。由此我們便可理解王國維的擔心:如果世間的人都解脫了,文藝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紅樓夢》以解脫為理想,獲得了王國維的極大肯定,可見王國維其實對解脫實踐的可能性還是懷有希望的,但本身敏感悲觀的他又知道解脫之事終無可能,卻也毫無辦法。這是叔本華的局限,也是王國維的局限。
對叔本華哲學的放棄
寫完《紅樓夢評論》后,王國維得出解脫之事終無可能的結論。生活之欲造就了人生的痛苦,這是叔本華的推論,然而人生的本質是否就是痛苦,這是無法被證實的。叔本華的學術觀點充滿悲觀色彩,認為榮華富貴都是虛無,但實際生活中他卻是一個極其注重名利的人;他宣揚輪回,稱死亡并不可怕,但在瘟疫流行之際卻早早就逃跑避難了。
對于叔本華來說,理論就是理論,從未進行實踐。而王國維卻抱著“知行合一”的態度,來實踐人生的解脫,當他發現叔本華主觀理論與客觀實踐之間存在矛盾,叔本華理論起初帶給他的驚喜便逐漸暗淡了下來了。
王國維把解脫作為文藝的最高理想,卻遭遇叔本華的“寂滅”之說,終于王國維結合中國的文化語境,選擇了放棄叔本華的理論。這既符合中國文人的審美旨趣,又是在王國維向西方求真的過程中,對我國傳統哲學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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