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物《秋夜寄邱員外》
韋應物(約 737—792)的五絕,一向為詩評家所稱道。胡應麟在《詩藪·內編》中說:“中唐五言絕,蘇州最古,可繼王、孟。”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五言絕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澹,并入化機。”下面的一首《秋夜寄邱員外》是他的五絕代表作之一: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這首詩給與讀者的藝術享受,首先就是它的古雅閑澹的風格美。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曾稱贊這首詩“清幽不減摩詰,皆五絕之正法眼藏”。它不以強烈的語言打動讀者,只是從容下筆,淡淡著墨,而語淺情深,言簡意長,使人感到韻味悠永,玩繹不盡。
如果就構思和寫法而言,這首詩還另有其值得拈出之處。它是一首懷人詩。前半首寫作者自己,即懷人之人;后半首寫正在臨平山學道的邱丹,即所懷之人。首句“懷君屬秋夜”,點明作者動懷人之思的季節是秋天,時間是夜晚,而這“秋夜”之景與“懷君”之情,正是景與情會,情因景生,相與融浹,彼此襯映的。次句“散步詠涼天”,承接自然,全不著力,而緊扣上句。“散步”是與“懷君”相照應的;“涼天”是與“秋夜”相綰合的。這兩句都是寫實,寫出了作者因懷人而在涼秋之夜徘徊沉吟的情景。接下來,作者不順情抒寫,就景描述,而把詩思飛馳到了遠方,在三、四兩句中,想象所懷念之人在此時、彼地的狀況。而這三、四兩句又是緊扣一、二兩句的。第三句“山空松子落”,遙承“秋夜”、“涼天”,是從眼前的涼秋之夜推想臨平山中今夜的秋色。第四句“幽人應未眠”,則遙承“懷君”、“散步”,是從自己正在懷念遠人,徘徊不寐,推想對方應也未眠。這兩句出于想象,既是從前兩句生發,而又是前兩句詩情的深化。從整首詩看,作者運用寫實與虛構相結合的手法,使眼前景與意中景同時并列,使懷人之人與所懷之人兩地相連,進而表達了異地相思的深情。
陸機在《文賦》中指出,作者在構思時,可以“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中也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這些話說明文思是最活躍的,是不受時、空限制的。因此,在詩人的筆下,同一空間里,可以呈現不同的時間;同一時間里,也可以呈現不同的空間。屬于前者的有王播的《題木蘭院》詩: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院新修。
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
而這首韋應物的懷人詩則屬于后者。現代的電影和電視藝術,有時采用疊影手法來處理回憶與遙想的鏡頭,有時使銀幕上映出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畫面,使觀眾同時看到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空間或時間里出現的不同場景。這首詩運用的手法正與此相同。它使讀者在一首詩中看到兩個空間,既看到懷人之人,也看到被懷之人,既看到作者身邊之景,也看到作者遙想之景,從而把異地相隔的人和景并列、相連在一起,說明千里神交,有如晤對,故人雖遠在天涯,而相思卻近在咫尺。
這里,詩人并不是憑空游翔他的想象之翼,而是出發自生活、忠實于生活的。在生活中,與懷人之思俱來的,不僅有對往事的回憶,也會有對對方現狀的遙念,想此時此刻對方在想什么、做什么、說什么,構成各種想象的畫面。反映這一生活真實的懷人詩是不乏其例的。與韋應物的這首詩在構思和寫法上相似的有徐陵的《關山月》詩的前半首:“關山三五夜,客子憶秦川。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但《關山月》詩后面還有四句,寫得未免意竭神枯,語實味短。韋應物的這首詩只寫到“幽人應未眠”而止,更有含蓄不盡、耐人尋繹之妙。至于杜甫的《月夜》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又白居易的《邯鄲冬至夜思家》詩: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其想象就更加細致、更加曲折,也更加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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