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其萎——悼端木蕻良同志
端木蕻良真是一位才子。二十來歲,就寫出了《科爾沁旗草原》。稿子寄到上海,因為氣魄蒼莽,風格清新,深為王統照、鄭振鐸諸先生所激賞,當時就認為這是一部劃時代的大小說,應該盡快發表,出版。原著署名“端木紅糧”,王統照說“紅糧”這個名字不好,親筆改為“端木蕻良”。從此端木發表作品就用了這個名字。他后在上海等地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其中《鳶鷺湖的憂郁》最受注意。這篇小說發散著東北黑土的濃郁的芳香,我覺得可以和梭羅古柏比美。端木后將短篇小說結集,即以此篇為書名。
端木多才多藝。他從上海轉到四川,曾寫過一些歌詞,影響最大的是由張定和譜曲的《嘉陵江上》。這首歌不像“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樣過于哀傷,也不像“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那樣直白,而是婉轉深摯,有一種“端木蕻良式”的憂郁,又不失“我必須回去”的信念,因此在大后方的流亡青年中傳唱甚廣。他和馬思聰好像合作寫過一首大合唱,我于音樂較為隔膜,記不真切了。他善寫舊體詩,由重慶到桂林后常與柳亞子、陳邇冬等人唱和。他的舊詩間有拗句,但俊逸瀟灑,每出專業詩人之上。他和蕭紅到香港后,曾兩個人合編了一種文學雜志,那上面發表了一些端木的舊體詩。我只記得一句:
“落花無語對蕭紅。”
我覺得這頗似李商隱,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端木的字很清秀,宗法二王。他的文稿都很干凈。端木寫過戲曲劇本。他寫戲曲唱詞,是要唱著寫的。唱的不是京劇,卻是桂劇。端木能畫。和蕭紅在香港合編的雜志中有的小說插圖即是端木手筆。不知以何緣由,他和王夢白有很深的交情。我見過他一篇寫王夢白的文章,似傳記性的散文,又有小說的味道,是一篇好文章!王夢白在北京的畫家中是最為蕭疏淡雅的,結構重留白,用筆如流水行云,可惜死得太早了。一個人能對王夢白情有獨鐘,此人的藝術欣賞品位可知矣!
端木到北京市文聯后,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被任為創研部主任,這是一個閑職。以端木的名聲、資歷,只在一個市級文聯當一個創研部主任,未免委屈了他。然而端木無所謂。
關于端木的為人,有些議論。不外是兩個字,一是冷,二是傲。端木交游不廣,沒有多少人來探望他,他也很少到顯赫的高門大宅人家走動,既不拉幫結伙,也無酒食征逐,隨時可以看到他在單身宿舍里伏案臨帖,——他寫“玉版十三行洛神賦”;看書;哼桂劇。他對同仁疾苦,并非無動于衷,只是不善于逢年過節,“代表組織”到各家循例作禮節性的關懷。這種“關懷”也實在沒有多大意思。至于“傲”,那是有的。他曾在武漢待過一些時候。武漢文化人不多,而門戶之見頗深,他也不愿自豎大旗希望別人奉為宗師。他和王采比較接近。王采即因酒后鼓腹說醉話“我是王采,王采是我。王采好快活”而被劃為“右派”的王采。王采告訴我,端木曾經寫過一首詩,有句云:
“賴有天南春一樹,
不負長江長大潮……”
這可真是狂得可以!然而端木不慕榮利,無求于人,“帝力于我何有哉!”酒后偶露輕狂,有何不可,何必“世人皆欲殺”!
真知道端木的“實力”的,是老舍。老舍先生當時是市文聯主席,見端木總是客客氣氣的(不像一些從解放區來的中青年作家不知道端木這位馬王爺有“三只眼”)。老舍先生在一次大家檢查思想的生活會上說:“我在市文聯只‘怕’兩個人,一個是端木,一個是汪曾祺。端木書讀得比我多,學問比我大。今天聽了他們的發言,我放心了。”老舍先生說話有時是非常坦率的。
端木晚年主要力量放在寫《曹雪芹》上。有人說端木這一著是失算。因為材料很少,近乎是無米之炊。我于此稍有不同看法。一是作為小說的背景材料是不少的。端木對北京的禮俗,節令、吃食,賽會,搜集了很多,編組織繪,使這大部頭小說充滿歷史生活色彩,人物的活動便有了廣寬天地,此亦曹雪芹寫《紅樓夢》之一法。有些對人物的設計,誠然虛構的成分過大。如小說開頭寫曹雪芹小時候是當女孩子養活的。有評論家云:“這個端木蕻良真是異想天開!說曹雪芹打扮成丫頭,有何根據?!”沒有根據!然而何必要有根據?這是小說,是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小說,不是傳記,不是言必有據的紀實文學。是想象,不是考證。我覺得治“紅學”的專家缺少的正是想象。沒有想象,是書呆子。
端木的身體一直不好。我認識他時他就直不起腰來,天還不怎么冷就穿起貉絨的皮褲,他能“對付”到八十五歲,而且一直還不放筆,寫出不少東西,真是不容易。只是我還是有些惋惜,如果他能再“對付”幾年,把《曹雪芹》寫完,甚至寫出《科爾沁旗草原》第二部,那多好!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載一九九七年第三期《北京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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