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泊船瓜洲》
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春,王安石再度拜相,從江寧(今江蘇南京)北上,途經瓜洲(今江蘇邗江南、大運河入長江處),寫了一首《泊船瓜洲》的七言絕句如下: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作者的行程當是由長江南岸的京口(今江蘇鎮江),乘船至在北岸與京口隔江斜對的瓜洲,然后沿運河北上。詩的起句“京口瓜洲一水間”,寫他“泊船瓜洲”后隔著一衣帶水的長江回望京口;后面“鐘山只隔數重山”一句,則是隔著重重疊疊的山巒遙想鐘山(今南京東的紫金山),表達其別江寧后的對江陵的依戀之情。作者是臨川(今江西撫州)人,但幼時隨父王益宦游各地;在他十七歲時,王益定居江陵,后卒于江陵通判任上。他為父守制,至二十一歲始入京應禮部試成進士,步入仕途,在出仕前長期住在江陵。他四十三歲時丁母喪,奉母柩歸葬江寧的鐘山,服喪期滿后曾留在江陵授徒講學。五十四歲罷相后,他仍回江寧,知江寧府,所以這次起復相職、再次入京,是從江寧起程的。江陵是他的第二故鄉,鐘山是他的父母墳墓的所在地。這是他度過青少年時期而以后常回來居住的土地。他在《憶金陵三首》之一中云:“覆舟山下龍光寺,玄武湖畔五龍堂。想見舊時游歷處,煙云渺渺水茫茫。”可見其對這片土地的感情之深。這里有他的對歲月、對生活的回憶。這首《泊船瓜洲》詩的前兩句只寫了他在瓜洲近望京口,遠望鐘山;句中只見三個地名和三地間的距離,而其中自有深情在。
京口、鐘山在江南,作者這次別江陵在春季。詩的第三句“春風又綠江南岸”,寫當前的春到江南之景,而所表達的仍是其對江寧的依戀之情。句中一個“又”字,表達的是其歲月之感。這句是王安石詩中的名句,以句中一個用顏色字作動詞的“綠”字而為人所稱賞。
這一個字寫出了生意盎然、綠遍大地的春色。據洪邁《容齋續筆》卷八記,“綠”字在原稿上初作“到”字,改為“過”,再改為“入”,又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對這個“綠”字的用法,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云,“在唐詩中早見而亦屢見”,舉丘為詩“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詩“東風已綠瀛洲草”……為例,并對王安石之“選定‘綠’字”,提出了一個疑問:“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詩句而欣然沿用呢?”其實,以顏色字用作動詞,早在唐人前也已屢見,如謝榛《四溟詩話》卷四所云:“《春秋》‘丹桓宮楹’、《周頌》‘亦白其馬’、《史鑒》‘秦始皇伐其木,赭其山’、《漢書》‘二千石朱兩輪’、班孟堅《燕山銘》‘朱旗絳天’……此法用者多矣。”在此,似大可不必推求王安石之選定“綠”字是“沿用”唐人句法,還是與唐人“暗合”。他的這種為了最完美地表現一個意境而不惜在遣詞選字上反復推敲的創作精神,總是可貴的。而且,他之最后采用“綠”字,可能不是僅就本句孤立地考慮而是聯系下句考慮的。只有用這一“綠”字,才能與下句上下呼應,彼此鉤連。對此,將在下文作進一步的闡述。
這首詩的前三句都是寫景物,從景語中透露離情,末句“明月何時照我還”,則直表情思。作者剛離江寧,才到瓜洲,就已經仰望“照得離人愁絕”(馮延巳《三臺令》中語)的一輪明月而叩問“何時”是歸期了。這句情語與上句景語,似脫實粘。上句寫岸草已綠,這句就用王維《送別》詩“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句意,因見草綠而動歸思。上句的“綠”字與這句的“還”字是暗相綰合的。作者在神宗熙寧二年(1069),初登宰輔位,年僅四十九歲,銳意變法,勇往直前,但在推行過程中阻力重重,且新法也有不完善處,漸見弊端。到熙寧五年(1072),變法已呈敗局,他多次請求解除相職,兩年后才獲準回到江寧,而為時不久,再度拜相,實非所愿,曾兩次請辭均未獲準,只得北行,所以行程才開始已萌歸意。入京后,他屢次謝病求去,到熙寧九年(1076)終于再度罷相,實現了他的明月“照我還”的愿望。從此,他“乞得膠膠擾擾身,五湖煙水替風塵”(《答韓持國芙蓉堂二首》之二),在鐘山下過著優游林下的生活,寫了大量寄情山水的詩篇。從“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北山》)、“愛此江邊好,留連至日斜”(《題舫子》)、“隨月出山去,尋云相伴歸”(《山中》)諸詩句,可見其退歸后閑逸的心情。但追求學以致用與向往田園生活、用世與歸田,是我國古代文人的人生矛盾。作者在這一用舍行藏的問題上,其內心也是復雜而矛盾的。從下面一首《秣陵道中口占》,可見其退歸后與閑逸心情并存的另一面的心情:
經世才難就,田園路欲迷。
殷勤將白發,下馬照清溪。
作為一位曾是雄心勃勃的政治家,晚年回首平生,感慨系之,發為如此悲涼之音。
上一篇:王安石的《登飛來峰》與《元日》賞析
下一篇:《王安石·元日》原文、注釋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