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題解
晉安帝義熙元年(405),時年四十一歲的陶淵明在江西彭澤做縣令,從八月至十一月,不過八十多天,便聲稱不愿“為五斗米向鄉(xiāng)里小兒折腰”,掛印回家。從此結(jié)束了時隱時仕、身不由己的生活,決心終老田園。這是一個重要的人生選擇,也是陶淵明思想、感情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經(jīng)歷。歸隱之初,他寫作了《歸去來兮辭》,比較清楚地交代了隱居動機,也表達了他的隱居思想。
歸園田居(其22一) 詩意圖 汪國新 繪
《歸園田居》作于歸來后的次年(406)春天,詩共五首,描繪田園風光的美好與農(nóng)村生活的淳樸可愛,抒發(fā)歸隱后愉悅的心情。東漢張衡有《歸田賦》,陶淵明“歸園田”、“歸田”等詞可能取自《歸田賦》。這組詩是陶淵明田園詩的代表作。
【句解】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所謂“適俗韻”,即逢迎世俗、周旋應酬、鉆營取巧的本領,這是詩人從來就未曾學會的東西。作為一個真誠率直的人,其本性與淳樸的山村、寧靜的自然,似乎有一種內(nèi)在的共通之處,所以“愛丘山”。陶淵明少年時曾懷抱壯志,并不安于過田園生活,那么為什么說“少無適俗韻”呢?原來他想出去做一番事業(yè),是講究節(jié)義的,跟世俗的追求功名不同。當他發(fā)現(xiàn)官場虛偽、淳樸風氣已消失,做了官卻不能保守節(jié)義,于是他便要保持清操,所以回歸田園。
這兩句表露了作者清高孤傲、與世不合的性格,為全詩定下一個基調(diào),同時又是一個伏筆,暗示詩人雖曾進入官場,卻終于會辭官歸田。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人生常常不得已。作為一個官宦人家的子弟,步入仕途乃是通常的選擇;作為一個以“道”(真理)為追求目標的知識分子,也必須進入社會的權(quán)力組織;即便是為了供養(yǎng)家小、維持日常生活所需,也需要做官。因此,詩人不能不違逆自己的本性,奔波于官場。回頭想想,那是誤入歧途,誤入了束縛人性而又骯臟無聊的世俗之網(wǎng)。
“一去三十年”,一種解釋“三十年”不是實指,極言其時間之長。一種說法認為乃是“十三年”之誤,他從太元十八年(393)二十九歲出來做官,到義熙元年(405)四十一歲歸田,正好十三年。這一句看似平實的記述,仔細體味卻有深意。詩人對田園,就像對一位情誼深厚的老朋友似地嘆息道:“呵,這一別就是十三年了!”內(nèi)中多少感慨,多少眷戀!但寫來仍含而不露。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就像籠中的鳥兒留戀著舊日的山林,池中的游魚思念著先前的潭淵。這兩句描寫做官時的心情,但不寫官場黑暗,只用魚鳥作比;詩人雖人在官場,卻似魚鳥一樣“思故淵”、“戀舊林”,進一步申明前面所說性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的心境。質(zhì)樸的詩句里,蘊含著激動的情思。體會到這種情思,就能感到詩人用情的深摯。
以上六句對比寫了世俗的官場和田園故鄉(xiāng)兩種場景,前者是束縛詩人的,后者則讓他身心得到自由。經(jīng)過反復的考慮,詩人終于下決心放棄前者,選擇后者。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在南邊的山野開墾一片荒地,回歸這片田園,在這種生活中抱守自己的愚拙,保持住性情的淳樸。“守拙”回應“少無適俗韻”—因為不懂鉆營取巧,不如抱守自己的愚拙,無須勉強混跡于俗世;“歸園田”回應“性本愛丘山”—既有此天性,就循此天性,讓人生自然地舒展。前面所寫的沖突,在這里得到了解決。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歸田開荒,這對詩人來說是極艱苦的勞動。可他一點沒寫這種艱苦,卻轉(zhuǎn)而以欣悅之筆詠唱田園的風光,以及自己在田園中的生活情景。從這里開始的十句,詩人對田園生活進行詳盡的描寫,充分地表現(xiàn)了其內(nèi)心的喜悅;他帶著對官場、仕途的厭惡來體驗田園生活,慶幸自己作了這樣的選擇。
詩中描寫的一切極為平常:土地、草房,榆柳、桃李,村莊、炊煙,狗吠、雞鳴。但正是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在詩人筆下,構(gòu)成了一幅十分恬靜幽美、清新喜人的圖畫。在這畫面上,田園風光呈現(xiàn)出清淡平素、毫無矯揉造作的天然之美,使人悠然神往,這豈不是有點兒像世外桃源的光景嗎?其實,幻想的桃源也好,歸隱的鄉(xiāng)村也好,都寄托著詩人的理想:合理的社會,應當是沒有殘酷競爭、沒有虛偽奸詐、沒有外加的禮儀束縛、人人自耕自食的社會。這種社會當然不可能實現(xiàn)。陶淵明筆下的鄉(xiāng)村,也有意忽略了生活中艱難、殘酷的一面。但作為詩中的描寫,卻仍給人以美的安慰。
方圓十余畝的宅地,八九間草屋,簡筆勾勒出詩人樸素的生活,而“十余畝”、“八九間”這種不準確的數(shù)字,也表現(xiàn)出了一種自由、隨意的態(tài)度。“方”,方圓、周圍。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雖無雕梁畫棟之堂皇富麗,卻有榆樹柳樹掩映于屋后,桃花李花競艷于堂前,素淡與絢麗交映成趣。詩中雖沒有寫更多的別的花草樹木,但滿園的春色已呼之欲出。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詩人的筆由近及遠,抬眼望去,依稀可見遠處的村落,正裊裊升起炊煙。猶如電影鏡頭慢慢拉開,將一座充滿農(nóng)家風味的茅舍融化到深遠的背景之中。“曖曖”,模糊不清的樣子,村落相隔很遠,所以顯得模糊,國畫家畫遠景時,往往也只是淡淡地勾上幾筆水墨。“依依”,形容炊煙輕柔而緩慢地向上飄升,好像這世界不受任何力量的干擾,表現(xiàn)出鄉(xiāng)村特有的和平、寧靜和悠閑。畫面很淡很淡,韻味卻很濃很濃,令人心曠神怡,顯示了陶詩側(cè)重寫意中之景的特點。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狗在深巷中吠叫,雞在桑樹上啼鳴。清靜中突然傳來幾聲雞鳴狗吠,這幅美好的田園畫一下子就活起來、生動起來了。詩人不寫蟲吟鳥唱,卻寫極平常的雞鳴狗吠,因為這雞犬之聲相聞,才最富有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特征。這兩句隱約透露出老子所謂“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的理想社會觀念,而《桃花源記》與老子這種思想關系就很密切。以詩境而言,這兩筆也是不可缺少的。它恰切地表現(xiàn)了農(nóng)村的生活氣息,又絲毫不破壞那一片特有的和平寧靜。相比之下,南朝詩人王籍的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那種為人稱道的所謂“以動寫靜”的筆法,就未免太刻意強調(diào)、太用力了。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歸隱田園后,不僅遠離了官場,而且連一般的世俗應酬之事也沒有,在自己虛靜的居室里生活得很是悠閑。這戶庭,這虛室,就像是他的心境,于閑寂中透著一種生活的詩意。“塵雜”,塵俗雜事。“虛室”,靜室。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最令人愉快的,倒不在于這悠閑,而在于從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長久被官場牢籠所束縛的生命,如今終于可以返歸于自然了。“自然”,既是指自然的環(huán)境,又是指順適本性、無所扭曲的生活。
全詩從對官場生活的強烈厭倦,寫到田園風光的美好動人,最后我們仿佛看到,詩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表現(xiàn)出一種如釋重負后的輕松、愉悅心情。這是對全詩所作的一個總結(jié),同時也是對自己選擇田園生活這整個過程所作的一個概括性很強的總結(jié)。
評解
此詩通過對田園與仕途的對比,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寄身于自然、寄身于淳樸鄉(xiāng)村的自由歡快情緒。他贊頌優(yōu)美的田園風光。尤其是“方宅”以下數(shù)句,落落如數(shù)家珍,地幾畝,屋幾間,樹幾株,花幾種,遠處村落何如,雞在何處鳴、狗在何處吠,瑣瑣屑屑,平平淡淡,語言極為通俗,而意境極為高雅。詩人離開官場后轉(zhuǎn)忙為閑,這些描寫充分表達了他愜意歡悅的心情,以及對平淡自然的田園生活的審美認識。
歷來評論陶詩的人,大都強調(diào)其自然簡淡的風格,稱其為“田家語”。其實,詩終歸是詩,“自然”的藝術(shù)也仍然是藝術(shù),而且藝術(shù)上的“自然”其實是一種更不易達到的藝術(shù)境界,隨意傾吐、毫不修飾,也許稱得上“自然”,但絕非“自然”的藝術(shù)。這首詩在謀篇布局方面其實頗為用心,逐層推進,每個細節(jié)都是精心構(gòu)思、字斟句酌、反復錘煉的結(jié)果,而同時全詩血脈暢通,始終有一種真實的情感流貫于其中,并呈現(xiàn)為一種完整的意境,詩因此而顯得自然生動、富有情趣。這是詩人通過藝術(shù)追求、藝術(shù)努力而達到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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