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覽勝紀行絕句
在絕句方面,歷來詩評家推王昌齡、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701—762)為并峙的雙峰。但從兩人的全部成就看,應當說,李白的才具更高,堂廡更大,在千巖競秀的唐人絕句中,只有李白的作品才是高出群山的主峰。就體裁運用而言,王昌齡只擅長七絕;而李白則不論七絕還是五絕都極其成熟,各盡其美。就題材范圍而言,王昌齡的佳作大多是沿用寫邊情、宮怨之類的樂府舊題;而李白的名篇則散見于覽勝紀行、詠古懷人、感事述懷、投贈送別各種各樣的題材中,不論什么題材,在他的筆下都是游刃有馀,觸手生春。更就作品風格而言,王昌齡的作品主要以深厚含蓄、和婉渾成為特征;而李白的作品卻呈現出千變萬化的色彩,很難以一個方面的特征來概括其藝術風貌。他善于隨不同體裁、不同題材、不同內容而變換風格。杜甫《春日憶李白》詩所說的:“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是突出了他的作品風格的清新俊逸一面。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引王安石語云:“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這是突出了他的作品的秀麗天成、明凈自然的一面。
李綱在《讀四家詩選序》中說:“太白詩豪邁清逸,飄然有凌云之志。”趙翼在《甌北詩話》中稱李白的“詩之不可及處,在乎神識超邁,飄然而來,忽然而去,……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這是突出了他的作品的飄忽、奔放、豪邁、雄闊的特點。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稱贊李白的七絕達到了“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的要求。這又是突出了他的作品的空靈蘊藉的一面。雖然上面所舉的看法,除最后一條外,都不是專指李白的絕句,但從他的絕句,同樣可以看到這多方面的風格面貌。
李白一生漫游四方,遍涉名山大川,對祖國的壯麗山川懷著深厚的感情,總是把身心浸沉在大自然的美中,從各個方面給予熱情洋溢的贊頌。在他的風格多樣化的絕句中,特別為人珍視、特別有藝術生命力的可能就是那些覽勝紀行的篇什。這些篇什,萬口傳誦,歷久猶新。他寫過不少游廬山的詩,下面是其中的《望廬山瀑布二首》之二: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這首詩或題為《望廬山香爐峰瀑布》,前兩句作“廬山上與星斗連,日照香爐生紫煙”。香爐峰是廬山西北的一座高峰,在長江和鄱陽湖上都可以望見它的峰頂。孟浩然的《晚泊潯陽望廬山》詩中有“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句,又他的《彭蠡湖中望廬山》詩中有“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句。它之所以以“香爐”命名,如《太平寰宇記》所描述,“其峰尖圓,煙云聚散,如博山香爐之狀”。李白捕捉住它在陽光照耀下呈現的異彩,在詩的首句寫出了它的雄偉壯麗的面貌;以此為背景,再在次句中把讀者的視線引向仿佛懸掛在山前川流上的瀑布。接下來,后兩句詩遺貌取神,沒有著意描繪瀑布的形狀,而是空際運思,想落天外,馳騁想象之翼,運用夸張之筆,把想象和夸張自然而完美地融會為一,顯示了瀑布的動態和氣勢。《苕溪漁隱叢話》舉與這首詩同題的第一首古詩中“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句,贊其“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于絕句多矣”。這一評比,未必允當。應當說,兩詩用筆不同,各有獨到。“海風”兩句是意到之筆,表達的是詩人的巧思;“飛流”兩句是神來之筆,表現的是詩人的豪氣。
我國的兩大河流——黃河與長江,也是李白詩中贊頌的對象。他的寫黃河的名句多在古詩中,寫長江的名篇卻有幾首是絕句。下面兩首是人所共賞的: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早發白帝城》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望天門山》
兩首詩都是寫長江的江流和兩岸的景色。前一首主要寫長江在上游流經三峽的一段;后一首寫長江在中游流經安徽境內東、西夾江對峙的博望山和梁山的一段。
《早發白帝城》是一首江行詩,有人說是李白早年出川時寫的,更多的人認為是他晚年在流放夜郎(今貴州正安西北)途中遇赦東還時寫的。詩的節奏輕快,既表現了一葉輕舟順流而下、行駛若飛的狀態,也流露了作者當時輕松愉快的心情。詩的內容既是作者旅行生活的實際體驗,也可以說是對酈道元《水經注》中有關三峽一條的加工和縮寫。酈道元的原文是: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每至睛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這是一篇極為優美的散文。李白寫作《早發白帝城》時,顯然從文中有所取材,但他根據詩歌的特點和要求,采取了大刀闊斧的剪裁手法,刪繁就簡,去蕪存精,對原文不僅作了文字上的壓縮,而且作了藝術上的改造。通過這一改造,盡管素材看來大同小異,但卻呈現出新的藝術面貌,賦予以新的藝術生命。整首詩只有四句,二十八個字,竟使三峽中江流湍急、舟行迅速以及兩岸萬山重疊、猿聲回蕩的情景,生動、集中地再現在讀者眼前。與所寫的內容相適應,詩人運用作為其藝術極度成熟的標志之一的流利自然的語言,有如飛箭離弦、彈丸脫手,顯示了他的作品風格中的豪爽奔放、流轉快捷的特點。可以說,這首詩是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一、自然美與藝術美的兩相融合。
《望天門山》也是一首江行詩,描畫的是詩人乘江船順流東下途中望到的迎面而來的景物。詩中的“兩岸青山相對出”一句,暗示人在船中,船在行進。《早發白帝城》詩和這首詩都是寫江流。前詩是從船行的迅速間接顯示江流的迅速,采取的是折射法;這首詩則直接寫江面的開闊、水流的回旋。兩詩的第三句都是把詩筆從江上轉到“兩岸”,既擴展了詩中的視野,又在章法結構上起了襯墊作用,如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所說,使“文勢不傷于直”,也如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所說,使“走處仍留,急語仍緩”。兩詩的第四句都是又掉轉筆鋒,回到江面,使讀者的視線最后投向江流上的船只。但前詩所寫的“輕舟”,毫無疑問是詩人自己所乘的順急流而下的快船;這首詩所寫的“孤帆”,則可以視作詩人所乘的東去船,也可以說是詩人極目遠望,在江面上看到的從東方迎面而來的帆影。就整首詩看,《早發白帝城》是以輕快的節奏寫急瀉的水流;這首詩則以舒緩的節奏寫迂回的水流。在藝術風貌上,這首詩是以清遠壯闊為特征的。
李白另有一首題作《夜下征虜亭》的五絕,也是一首江行詩:
船下廣陵去,月明征虜亭。
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
征虜亭故址在今南京市。這首詩寫長江在下游流經南京左近的一段,是在月明之夜從順流東下的船中望到的江中、岸上的景色。詩人以明凈自然的筆觸,只平鋪直敘地用了兩個比喻,似乎不費氣力地就描繪出一幅春江花月夜的畫面。這里,我們看到的是李白的藝術風格中的秀麗清幽的一面。如果說,《早發白帝城》詩是以寫江流的險急見美,《望天門山》詩是以寫江流的壯闊見美,屬于大自然的陽剛美,那么,這首詩是以寫江流的寧靜見美,屬于大自然的陰柔美。作為大自然產物的長江本是萬態千姿的,而在李白的舒卷自如、變化隨心的詩筆下,不管是寫它的上游、中游,還是下游,也不管是寫它的白晝景,還是月夜景,總是盡態極妍的。
上面這三首江行詩,如果連接起來,可合成為萬里長江的畫卷,展示了這條偉大的江流在不同地段、不同時間的雄奇而又秀媚的姿貌。胡應麟在《詩藪》中就不同類型的絕句比量王昌齡與李白的長短時說:“王宮詞樂府,李不能為;李覽勝紀行,王不能作。”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李白所寫的宮詞樂府中實有不少足以與王昌齡比美的篇什,而覽勝紀行之作,則王確無從與李抗衡,不得不讓李獨步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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