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觀書有感二首》之一與《春日》
陳衍《宋詩精華錄》選錄朱熹詩十一首,并跋云:“晦翁登山臨水,處處有詩,蓋道學中之最活潑者,然詩終平平無奇,不如選其寓物說理而不腐之作。”《精華錄》中入選的第一首詩是下面的《觀書有感二首》之一: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這首詩,從字面看是一首寫景詠物詩,而且不失為一首寫景詠物的佳作,把“方塘”之景寫得形象鮮明,富有美感,富有意趣。詩的首句以“一鑒開”喻“半畝方塘”,寫塘水清澈如一面明鏡。但以鏡為喻還只顯示了塘水的靜態美,次句則以水面上反映出的“天光云影”的蕩漾顯示其動態美。這兩句已把方塘的美景寫足,后兩句就以一問一答方式贊賞塘水之何以如此清澈,從塘水清澈的表象寫到其清澈的內因,從而把詩意推進一層。此方塘雖只半畝,但它不是無源之水,不是一汪死水,而是一方流動的水。因有“源頭活水”源源注入,不斷地吐故納新,所以它才如此清澈,而且得以長久保持其清澈。如上解說,全詩句句都是寫塘水之清。但從詩題看,作者寫明:他所觀不是“塘”,而是“書”;要寫的不是塘水之“清”,而是觀書之“感”。通篇意在此而言在彼,把要寫的對書的觀感寄寓于對方塘景物的描畫中。首句其實是寫詩題中的“觀書”,以“半畝方塘”喻書,以“一鑒開”喻開卷觀覽頓覺心明眼亮。次句以塘中的“天光云影共徘徊”,喻書中的精義時見、妙理紛陳。三、四兩句則寫詩題中的“有感”。作者之“感”來自“觀書”,因贊賞書中的論述之如此明晰透澈而有領悟,深感治學立說,須從前賢著述的知識寶藏中,從觀察萬化、體驗生活這一取之不盡的知識來源中,不斷地吸取新知、真知,方能使所學日有進益,所說日臻完善,正如水之“清”因“有源頭活水來”。此理,推之萬事萬物莫不皆然。
有詩忌說理之說,應當只是說詩忌背離詩這一文學體式的審美要求,以抽象、枯燥、不能誘發讀者美感的語言來說理,而不是不能以詩說理。這首《觀書有感》詩運用形象思維、象喻手法描寫景物之美,而理在其中,是說理而寫得成功的一例。沈德潛在《國朝詩別裁·凡例》中云:“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他又在其《說詩晬語》卷下第七十一則中舉杜甫及邵雍詩句為例,說明“理趣”與“理語”之別云:“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從所舉杜句例,沈所說的“入理趣”之作,就是陳衍所說的“寓物說理”之作,也是錢鍾書在《談藝錄》第六十九“隨園論詩中理語”一則中所說:“不泛說理,而狀物態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用之載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無象者,托物以起興,恍惚無朕者,著述而如見。”朱熹的這首詩正是一首“寓物說理”、“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的“入理趣”之作。朱熹還有一首題作《春日》的詩如下: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閑識得春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這首詩被選入舊時廣泛流行的童蒙讀物《千家詩》中,是一首廣為人傳誦的詩。《千家詩》大致按四季排列,排這首詩于春季詩中。王相注《千家詩》,也將其視為游春之作。詩的前兩句寫在晴好之日“尋芳”水濱,時值春臨大地,萬象欣欣向榮,無邊春色使人心曠神怡,視覺一新。后兩句寫在春風吹拂下,繁花似錦,色彩繽紛,從萬紫千紅的花叢中感受到春之無所不在。全詩只四句二十八個字,寫出了也寫足了秾春的盛景。
盡管從詩題和詩句內容看,這首詩都可以解說成一首寫春景的詩,但它卻是一首說理詩。透露這一消息的是首句詩中的“泗水濱”三字。泗水是山東境內流經曲阜等地的一條河流,作者生于南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一生中從未去也不可能去已為金兵侵占的山東泗水之濱“尋芳”。只因孔子曾講學授徒于泗水之濱,后人以“泗上”為儒學的發源地,終身致力于儒學的作者即以“尋芳泗水濱”,自言其尋求真理于孔門之學。詩的次句“無邊光景一時新”,喻學有所悟后心胸豁然開朗,對萬事萬物有了新的認知。后兩句詩的“識得”云云,正是其悟道之言。兩句以“春風”中花開遍野、“萬紫千紅”的景象,喻道之化被萬物。儒家以生為天地之大德,以仁為其心性之說、倫常之教的核心。詩句中的“春”即喻指生生之德、仁愛之道,言大道無所不在,觸處皆春。《談藝錄》第六十九則提到這首《春日》詩,并在按語中云:“宋儒論道,最重活潑潑生機,所謂乾也,仁也,天地之大德曰生也,皆指此而言。春即其運行流露也。”
這是一首“寓物說理”、不遜于《觀書有感》的佳構。《觀書有感》詩的后兩句還有由寫景轉入說理的痕跡;這首詩則通篇融理入景,景理交融,無跡可尋。但《宋詩精華錄》只選了《觀書有感》而未選此作。《談藝錄》對此作的評價也不高,謂其“詩雖凡近,略涵理趣”;并認為楊萬里《雨霽》詩“不須苦問春多少,暖幕晴簾總是春”兩句,“較朱子‘萬紫千紅’語不著色滯相”。如果單純從寫春景的角度看,楊句筆致空靈,確較朱句更饒有韻味。但朱句所展示的那一生機勃發、春滿人間的景象,則較楊句的境界遠為闊大,從“寓物說理”的角度看,似非如此寫不足以象喻其悟道之境,不足以象喻道之運行、普被。詩以《春日》為題,假托人人習見的色相燦爛的陽春景物,說作者“識得”的抽象、要妙的形而上之道,并出之以人人易曉的淺近語言;這正是其作為一首說理詩而又易為人接受、也廣為人接受的原因。似不必以詩語“凡近”、“著色滯相”為其疵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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