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來如此
屋里很熱,巴西活佛感覺快要出汗了。半小時前,徒弟益西進屋來往火爐里倒了一簸箕牛糞,坐了一壺水,現在,火越燒越旺,壺嘴里的水汽也越噴越高了。
巴西活佛把窗戶推開一道小縫,刺骨的寒氣便鉆了進來,撲到他臉上。
院子里黑黝黝的,天還沒亮。
這些天來,他的睡眠就像昆蟲的休息一樣警醒而不踏實。他害怕聽到自己的手機鈴聲,害怕聽到有人告訴他,兩邊的人已經打起來了,死傷了多少多少……
樓下的桑丹已經起了,腳步聲在寂靜中若隱若現。每天凌晨五點,桑丹都會爬起來跑去對面半山腰的經堂念經學習。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桑丹是巴西活佛的另一個徒弟,一個勤奮的喇嘛。
巴西活佛拉上窗戶,他將自己魁梧的身體套進黃色襯衣。黃色襯衣,這是只有活佛才有權利穿的。他記得索南頓珠第一次將黃襯衣捧到他面前時,這位老喇嘛說:“活佛啊——有人要你展開雙臂從山上跳下去,你會說你不能飛。因為你知道自己不能飛,就像你知道自己躲不進牦牛角一樣。但是,如果你睡著了,你便能飛,因為‘夢’是你的緣。現在,人們跪下來請你摸頂賜福消災,你會覺得緊張,因為你擔心自己的道行低微,但如果你穿上了這件黃襯衣,你就不用再擔心自己的修行不夠了,因為‘活佛’是你的緣。”
頓珠老喇嘛是第七世巴西活佛的徒弟,是找到他并讓他知道,自己其實是第七世巴西活佛的轉世靈童、第八世巴西活佛的那個人。
他記得1994年那個冬天。冰涼的雨水淅淅瀝瀝地下了一上午,到下午時,雨變成了雪,雪落到地上又變成了水。黃昏時,頓珠老喇嘛和隨從們的馬匹就踩著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吧唧吧唧地來了。
他們到他家時,他還在睡覺。他本不該在家睡覺的,因為他當時已經在采日瑪寺出家當了喇嘛,這時該在寺里念經才對。但他前幾天肚子疼,寺里的喇嘛們為他念經下藥都沒有效,他便聽了一個村民的偏方,騎馬跑去若爾蓋縣的一個地方喝井水。果真,喝了三天井水后,肚子不疼了。這時候,他莫名其妙地想回家,便騎著馬回了家。早上騎的馬,下午才到,他累極了,便上床休息。
他是被舅舅從里屋剛睡暖和的床上拖起來的。
舅舅說:外面有幾個郎木寺的喇嘛去采日瑪寺找你,沒找到,便又找到家里來了。
他揉著惺忪的雙眼,感覺很奇怪,他覺得也許他們找錯人了,郎木寺離這里有一百多公里,他并不認識那邊的人。
他披裹好紫紅色的袈裟,洗了洗臉,來到了外屋,第一次見到了頓珠老喇嘛。
他記得頓珠老喇嘛剛見到他時,激動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邊抿著嘴角的笑,一邊使勁兒地擦眼淚。緩了半天,頓珠老喇嘛才哽咽地說:“我們是從碌曲縣郎木寺來的,我是第七世巴西活佛的徒弟,而你是第七世巴西活佛的轉世靈童,是我們郎木寺的第八世巴西活佛。”
他感到心臟一陣緊縮,自己是轉世靈童,是活佛?緊張的感覺持續著。一般而言,活佛,無論他的轉世靈童選自貴族家,還是貧苦的牧民家,出生時都是奇特的。他腦海里這時才閃現出奶奶曾告訴過他的一段話,奶奶說,他出生在五月的一天,降生時,他的身體包著一層軟軟的透明的殼,像雞蛋一樣。那天,天邊出現了彩虹,還下了點雪。在牧場上吃草的牛羊中午是從不回家的,但那天中午,他家的幾百頭牛羊全都自己回來了,還一直叫著。這是在他十二歲時,奶奶告訴他的。奶奶說,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他爸爸的舅舅曾是活佛,不過在1959年時圓寂了。“文化大革命”期間,家里人一直把活佛的袈裟藏在屋后的牛糞堆里。他剛出生時,奇異的現象也曾讓家里想過他會不會是哪位活佛的轉世靈童,但等到十二歲都沒人來找,看來就不是了。
頓珠老喇嘛從包裹里拿出了七世巴西活佛的照片、袈裟、法器。他以為他們要他選。按照黃教的規矩,要取出前世活佛用過的遺物數件,放置在被選的靈童面前,看他能否拿取前世活佛用過之物。如果取對了,就證明的確是前世活佛的轉生。
頓珠老喇嘛并沒有讓他選,只是告訴他,這些是他的前世活佛留下來的遺物。他捧著這些東西,倒也沒有覺得特別親切。他又看了看七世巴西活佛的照片,倒是覺得有些面熟。
他問頓珠老喇嘛是怎么找到他的。頓珠老喇嘛說,是按照七世巴西活佛圓寂前預示的征兆,經郎木寺有地位的寺主、大堪布等降神抽簽算卦后找來的。本應該十幾年前就找到他的,但因“文革”耽誤了,所以,讓他這個靈童自己在世間長了十多年。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樣一個年輕喇嘛會和轉世靈童聯系在一起,但他知道,靈童一旦擇定,便會被迎入寺院,在全封閉的佛教氛圍中成長,從小學習顯、密經典,在嚴格的佛教戒律下,在高僧的指導下習經修煉,直到學業合格圓滿,到一定年齡開始主持教務。如果他是活佛,他現在的年齡應該要出來主持教務了,但他還未受過一天的靈童教育。從十二歲出家當小喇嘛開始,他就沒覺得自己勤奮刻苦過。他是在1982年的冬天出家的。跟其他出家人不同的是,他的小喇嘛生涯并沒有開始于寺廟。藏歷九月二十二日,在一個吉祥的日子里,他被奶奶送去了一個親戚家。親戚過去是喇嘛,“文革”時被迫還了俗,便一直待在家里。后來,宗教政策放寬了,人們又可以出家了,但采日瑪村還沒有寺院,這位親戚家就成了家庭寺院。人們把自家最乖巧聰明的小孩送來這里,住在這里,跟這位親戚學習念經,親戚也按照出家人的戒律要求他們。親戚說,你們現在受的是三十六戒,等將來到了真正的寺院里就要受二百五十戒了。他從小就是調皮搗蛋的。只要親戚外出辦事,他就會去草原上降伏那些特別烈性的馬,去那些大人不讓去的河里游泳,去爬那些沒人敢爬的高墻。他經常因為念經時打瞌睡,而被親戚甩過來的用黑色輪胎條做成的鞭子打醒。親戚說,你如此懶惰,等將來到了寺院里,打在身上的可就不是我的輪胎條,而是喇嘛手中的鐵棒了。
他不想當活佛。在郎木寺那邊,自己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而且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覺得自己不夠資格。他覺得如果當了活佛,別人會對他敬而遠之,他也不知該如何跟親戚、朋友說話,原來一起學習一起玩的喇嘛,見了他,也只會恭恭敬敬地給他鞠躬。因為他見到活佛時,便是這樣。是的,即便當活佛能給他自己和家庭帶來莫大的榮耀,他也不想當。他的爺爺奶奶已經過世了。他有一個哥哥,四個弟弟和四個妹妹。母親卓瑪在生第十一個小孩時過世了,那年他十六歲。兩年后,父親丹珠也過世了,據說得的是一種很嚴重的胃病。
他對頓珠老喇嘛說,對不起,您吃點東西就回去吧,我不想當活佛,也沒資格當活佛。
頓珠老喇嘛深切地望著他說,活佛啊,這活佛不是想當就能當,想不當就能不當的。你是活佛,這是你的前世注定的。在紫紅色的袈裟里穿上黃色的襯衣,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也不能再想你自己了,你要想的只有眾生。不管你學佛修行是深是淺,你都已經成為了眾多神佛在這片土地上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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