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夢境
1999年,德國,伊德施坦。
有些地方是陌生的,有些則很熟悉。漢娜又一次路過這里,加德滿都的佛塔廣場。那個穿紅色紗麗的老板娘還在,漢娜看見她把一小罐米倒進一個苦行僧背上的小口袋里;桑德林寺門口提醒里面有狗的告示牌還在,牌子下那個戴著卡西歐電子表喜歡找外國人說英語的老喇嘛仍然坐在那里曬太陽;佛塔上那雙象征著釋迦牟尼的眼睛還在;她看見自己在沿著圍墻轉(zhuǎn)經(jīng),跟在一些表情虔誠的悟道者后面……
八年了,從尼泊爾回到德國后,漢娜經(jīng)常在同一個夢境里醒來。
漢娜在伊德施坦已經(jīng)生活了四十八年,從出生到現(xiàn)在。這是個只有兩萬多人口的小鎮(zhèn),靠近法蘭克福。這地方既談不上什么荒淫放蕩、聲色犬馬,也談不上什么新的期望、新的幻滅。每一個男人和女人,每一個老人和嬰兒,都按照大家熟悉的常規(guī)來行動和做人,也不沖破任何的墻,也不跟任何人意見不同,也不標新立異,也不危害教堂里贊美詩的歌聲平穩(wěn)不斷地流動。明天同昨天和今天一樣。
八年了,漢娜的睡眠一直不好。一閉上眼,加德滿都便總是在她眼前浮現(xiàn)出來,像是一部啟示錄電影一樣映出:白色的雪山,綠色的森林,紅色的喇嘛廟,黃色的街道,灰色的佛塔,佛塔上黑色的眼睛……
她躺在自己那張松軟的大床上,想象著自己的身體飄上了天花板。她感覺自己正在飄過房間里的每一件東西:過道上的每一塊地板,欄桿上養(yǎng)花的木桶、柜子、書架,甚至書架上那些她喜歡的小說……它們似乎慢慢地使?jié)h娜失去了平衡,但她努力著讓自己飛越那棟年輕時與丈夫一起設(shè)計、興建的漂亮房子。她飛到小鎮(zhèn)的上空,她突然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盡管她的眼睛熟悉它們。
事實上,自從那次在珠峰下被某種強烈的情感召喚過之后,漢娜每年都會回到加德滿都度過自己短暫的假期。她已經(jīng)不想去其他地方旅行了,都沒什么吸引力。只有在加德滿都,她才覺得很快樂。
漢娜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快樂過。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不斷地尋找著心靈的快樂。父母過早地離開了她,為數(shù)不多的親戚早就沒什么來往了,唯一的那段婚姻是在還沒來得及留下子女的狀態(tài)下結(jié)束的,離婚時,丈夫把房子留給了她。那時,她才二十六歲。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漢娜一直在一家大出版社里做著編輯的工作。書籍的世界是豐富的,而編輯的生活卻是單調(diào)的。書看得越多,她就越能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向她擠壓而來,她就越能感到生命的匆忙、蒼白和千篇一律。這使她感到越來越窒息。
過不了多久就是圣誕節(jié)了,平日里空曠的街上也有了些人。漢娜是圣誕節(jié)那天出生的,可她既不過圣誕也不過生日。Party這種活動從來就沒引發(fā)過她的興趣,基督教也從來沒在精神上給過她滿足?;槎Y、洗禮、葬禮,教堂里進行的只是一種習慣性的生活而已。生日則更是該用來哀悼的,而不是慶祝。她實在不喜歡那些陳腐的儀式——它除了提醒自己生命流逝得如此迅速之外,還有什么意義呢?她像所有女人那樣不希望自己變老。
佛書上說:“中道,心不著欲樂境,又不施以苦行,離此苦樂兩端而行中道得以解脫?!?/p>
沒有什么決定性的時刻出現(xiàn)。經(jīng)過八年的不斷醞釀,漢娜決定將自己的心徹底向另一個世界打開,她要去加德滿都學佛,她要去那個能夠幫助她修行的城市。
本來還有財產(chǎn)之累,但現(xiàn)在完全消除了。她決定賣掉自己的房子,以應付接下來的費用。
她沒有撇下誰。很多年了,她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做著所有的決定。
但完全做到做事不與人商量是不可能的。她可以把房子賣掉,可房子里積攢了幾十年的東西呢?難道都賣掉嗎?還是都搬到加德滿都去?臨行前她還是給前夫打了一個電話。他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要到另一個城市去。”
“哪兒?”
“到加德滿都去?!?/p>
“去那兒干嗎?”
“學佛……”
既然她已經(jīng)決定了,除了接受房子被賣掉的事實和寄存東西的要求之外,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在前夫的眼里,漢娜是一個表面看起來不聲不響,想問題懶洋洋,而骨子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自私的女人。盡管如此,一直以來,他都還愛著她。他心疼這個性格固執(zhí)、想法怪異的女人。而現(xiàn)在,他比他能想到的還要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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