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壯麗的日出—軸心時代的華夏文明·善的闡揚—“亞圣”孟子·人性本善
孟子的心善論稱得上宏大豐富,但總給人一種飄浮的感覺。它缺少一個堅實可靠的基礎。因此,性善論的提出也便成了孟子完善其哲學的邏輯必然。
人性善
孟子把心的本然狀態當作人性。當其弟子請求解釋一下“性善”時,孟子便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告子上》)這里的“情”字指人之實情,“才”字指人之質料;因而這兩個概念都是孟子從不同角度對人性的描述,可以把它們理解為“性”。孟子對人性的理解可以分為兩個層次。既然“惻隱之心”等本心是“人皆有之”,所以這種本心便是人性。這是第一個層次。由于這種本心分別為仁義禮智之端,那么“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因此仁義禮智也就是人性,這是第二個層次。
孟子只承認心之性為人性,而不承認生理本能為人性。他說:“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盡心下》)對于這一章,徐復觀先生的理解是精到的:“當時一般人把耳目之欲等稱為性;孟子以為此類耳目之欲,在生而即有的這一點上,固可稱之為性;但當其實現時,則須‘求在外’,其權并不能操之在己;所以寧謂之命,而不謂之性。當時一般人,把仁義禮智天道等稱為命,孟子以為此等道德理性,在莫之致而至的這一點上,固可稱之為命;但當其實現時,是‘求其內’,其主宰性在人之自身;故孟子寧謂之性而不謂之命。”(《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孟子顯然知道人的生理欲望也是生而即有的,也應該把它看作人性。那么,孟子以“求在外”為由把生理欲望排除在人性之外的目的到底何在呢?《離婁下》篇的這一章為此提供了線索:“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從上下文看,人不同于禽獸的“幾希”是指仁義禮智之端緒,即“惻隱之心”等等,亦即人的本心或心之性。就是說,生理本能是人和動物共有的,而善性是只有人才具有的。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孟子把生理欲望排除在人性之外的目的在于凸現人性更本質的一面—心之性,以便把人與動物作出根本的區分。
人皆可以學堯舜
既然人性是善的,是人本來具有的,所以人人都有善性,并且沒有差別。正因如此,孟子認為,“圣人,與我同類者。”(《告子上》)就是說,在人性善這一點上,圣人與一般人是完全相同的。因而孟子進一步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同上)。既然人性相同,那么在現實中,人們為什么或圣或愚,或賢或不肖呢?孟子的解釋是:“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同上)“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同上)一方面,圣賢先得到本然之性(所謂“我心之所同然”即指理義,亦即仁義禮智等善性);另一方面,圣賢能夠保存善性而不致喪失。就這個問題,時人曹交曾專門請教過孟子:
“(曹交問曰:)‘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孟子曰:)‘奚有于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勝一匹雞,則為無力人矣;今日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 弗為耳。徐行后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 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告子下》)
雖然人的善性相同,但是否成為堯舜,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干不干的問題。孟子舉例說,像“徐行后長者”之悌,是任何人都可能做到的,而這種孝悌,正是堯舜之道的根本。一個人如果能夠實行孝悌,就說明他“能勿喪”其本性,他就會成為圣賢;他不能實行孝悌,這說明他“失其本心”,他就不會成為圣賢。因此,如果言談舉止都像堯那樣,就能夠成為堯;如果言談舉止都像桀那樣,也只能成為桀。
在孟子看來,既然人性是善的,是與動物相區別的東西,那么就應順應人性而發展。他說:“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離婁下》)“利”,朱熹《集注》云:“利猶順也。”就是說,討論人性,就是要探求人之為人之理,而人之為人之理(人性)便是以順其自然為根本的。孟子所順應的,是他的“本心”。他說:“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盡心上》)又說:“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盡心下》)什么是堯舜的“性之也”或“性者也”呢?《離婁下》篇的一句話可作為其注腳:“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看來,所謂“性之也”或“性者也”是指順應人的仁義本性,因其自然,而不是強迫自己有意地推行仁義。孟子所說的湯武“身之也”或“反之也”其實是一回事,指通過“自反”發現本心本性,然后身體力行仁義道德。至于五霸,根本就不懂人的善性,只是假借仁義道德的名譽而已。
既然順應人性是為善,那么背逆人性就是為不善了。孟子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告子上》)盡管人性是善的,但在一定形勢下,人也可以為不善,就像盡管水的本性是向下流,但在一定形勢下“可使過顙”、“可使在山”一樣。但是,水之“過顙”、“在山”都非順應水之本性,而是背逆水之本性使之然,即“搏而躍之”、“激而行之”。因而,人之為不善,也是背逆人的本性的。
擴充善心善性
孟子不但強調順應人性,而且更主張在此基礎上進行“擴充”,即將人的善心、善性擴而充之。我們知道,在孟子看來,“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等善心、善性只是仁義禮智的“端”或“根”,是與動物相區別的“幾希”。所以,如欲使它們發生作用就必須擴充之、推廣之,猶如樹根發芽、生長一樣。如何擴充、推廣人的善心、善性呢?孟子說:“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盡心下》)他還說:
“人皆有所不忍,達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于其所為,義也。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盡心下》)還說: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公孫丑上》)
孟子將孔子的仁學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孔子雖也主張“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但如何以仁對待自己所不愛的人?孔子沒有談及。而孟子明確提出將自己的愛心推廣到那些自己本來不愛的人身上,將自己不忍干某事的心推廣到那些自己忍心干的事情上,將自己不愿干某事的心推廣到那些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上。孟子認為,這樣就符合仁義了。在孟子看來,如果如此推廣,那么仁義就像永不枯竭的源泉,“不可勝用”。從這一角度來看,孟子的推己及人之道與孔子忠恕的推己及人之道還是有較大差異的。
孟子將善心、善性的推廣、擴充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善心、善性的自我推廣:“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盡心上》)看來,一個善于推廣其善心、善性的人,其內在美德也會洋溢于外的。第二個階段是將善心、善性推廣到整個社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梁惠王上》)“老吾老”句正是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忠恕之道。不過,孟子進一步認為,立己和立人、達己和達人是相輔相成的。“不推恩無以保妻子”,是說不立人無以立己,不達人無以達己。并且,孟子認為“推恩”是“保四海”的前提。第三個階段是將善心、善性進而推廣到萬物:“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盡心上》)和孔子一樣,孟子也主張愛有差等,即“親親”、“仁民”、“愛物”。在這里,孟子雖然對“親”、“仁”、“愛”作了區別,但在本質上,它們都是善心、善性的推廣;合而言之,皆為一“仁”字。
其實,孟子將仁的學說運用到政治上,提出“仁政”說,也是一種對善心、善性的推廣。我們知道,在孔子思想中,已經將仁和政治直接聯系起來了。孔子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為政》)孝悌為仁之本,因而我們可以把孝悌看作仁。不過,由于孔子僅僅把禮中的孝悌兩項根植于心(仁),所以孔子并沒有完全把政治直接建筑在仁的基礎之上。在孔子看來,政治仍然主要是靠禮來維系的,所以“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顏淵》)。禮畢竟是傳統的道德規范,在人的自我意識日益覺醒、社會變革逐漸加快的春秋戰國時期,禮的權威性自然受到普遍懷疑。在這種情況下,孟子提出了“仁政”學說。什么叫仁政呢? 孟子解釋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公孫丑上》)這就完全將政治直接建筑在仁的基礎上了。如同孟子將禮消融于人心(仁)中一樣,他也將禮治消融于仁政之中了。孔孟對禮的不同態度,使他們具有完全不同的氣質。孔子顯得過于拘謹和慎重,甚至有點迂腐(子路就說過“有是哉,子之迂也”)。當陳司敗問娶同姓的魯昭公是否知禮時,嚴守為尊者諱之禮的孔子竟違心地說:“知禮。”(《述而》)相反,孟子顯得非常豁達和豪放。他拜會梁襄王之后,一出門便出言不遜:“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見所畏焉。”(《梁惠王上》)這是何等辛辣的諷刺!被人稱道的孟子民主思想恐怕與其仁政學說不無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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