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與中國哲學·儒學與中國哲學的人生觀·人性論
讓我們先討論儒家的人性論。儒家哲學的核心是探討怎樣才能做一個理想完善的人,而要追求人的完善,就必然要探究人性問題。因此自從儒家祖師孔子提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的觀點以后,歷代儒家哲人都致力于研究人性,就人性的含義、人性的善惡以及人性的異同等重要問題發表各種不同的看法。
對于人性的含義,儒家哲人有不同的理解。戰國時代儒家大師荀子認為人性就是指人生自然而來的屬性。《荀子·性惡》云:“凡性者,天之就也。”又說:“不可學,不可事之在天者,謂之性。”《荀子·正名》云:“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荀子·禮論》云:“性者,本始材樸也。”人的天生的自然而來的屬性就是人性,荀子用沒有經過雕琢斧削過的原始木材來比喻人性。荀子所說的人性,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說的人的自然屬性。后來唐代思想家韓愈在《原性》中說:“性者,與生俱生也。”這個說法與荀子一致。但他將仁、義、禮、智、信作為人性的具體內涵,則又與荀子所指的人的自然屬性不盡相同。宋代張載所說的氣質之性,也是指與生俱來的自然屬性。有些儒家哲人認為,人性是在與獸性的比較中體現出來的。如《孟子·離婁下》云:“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盡心上》舉舜為例:“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認為在饑而求食、渴而求飲這些自然本能方面與禽獸沒有兩樣,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他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可見孟子所理解的人性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說的人的社會屬性。漢儒揚雄在《法言·學行》中說:“鳥獸觸其情者也,眾人則異乎!賢人則異眾人矣,圣人則異賢人矣。禮義之作,有以矣夫!人而不學,雖無憂,如禽何?”又說:“視、聽、言、貌、思,性所有也。學則正,否則邪。”揚雄將生靈分為鳥獸、眾人、賢人、圣人四個層次,而人之區別于鳥獸的地方就在于人學習禮義,如果人類放棄學習,那就與禽獸沒有什么區別。《法言·修身》對此講得更清楚:“天下有三門:由于情欲,入自禽門;由于禮義,入自人門;由于獨智,入自圣門 ”揚雄與荀子一樣,將禮義視為劃分人與禽獸的標準,但他對人性的理解又接近于孟子,即認為人性是指仁義道德這些社會屬性。宋儒邵雍則以人的感覺、知覺活動作為區分人與萬物的標準,他在《皇母極經世·觀物內篇》中說:“人之所以能靈于萬物者,謂目能收萬物之色,耳能收萬物之聲,鼻能收萬物之氣,口能收萬物之味。”朱熹則將人性與物性區分開來,他從稟氣的正偏和稟理是否完全的角度來闡述人性與物性的同異。從稟受氣的角度說,人和物都有“知覺運動”亦即生理作用,這是人與物的共性。但人稟理完全,物稟理不完全,這是人與物的差異。宋代理學家還進一步認為,“天地之性”是宇宙的本體,因而也是人賴以形成生命的根本。
儒家哲人對人性的理解是如此歧異,在關于人性究竟是善還是惡的問題上也展開激烈的爭論。孔子只是說性相近習相遠,尚未對人性的善惡作出區分。戰國時期則分成性善、性惡兩大派別。孟子在與告子的論辯中闡發了性善的觀點,告子說人性本無善惡,人性像水一樣完全在于怎樣引導。孟子則堅定地認為人性本善。《孟子·告子上》云:“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 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人性之向善正為水之向下一樣,人有時會做壞事,這是形勢所迫,而不是出于人的本性。孟子還具體地論述了性善的內容,《孟子·告子上》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人生來就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也就是仁義禮智之心,仁義禮智都是善的,所以孟子將其稱之為人性四善端,這四善端都是人性中所固有的,而不是外加的。孟子運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人突然看到一個小孩將要掉到井里,就會本能地上前一把抓住這小孩,不讓小孩掉下去。之所以這樣做,并不是希望得到小孩父母的感激,也不是想得到鄉親們的夸獎,而是出于天然的同情心,這就說明人的天性是善良的。人性本善,為什么社會上有人成為惡人,而有人成為圣人呢? 這就完全在于環境的誘導與個人的修養。有些人受到外界不良環境的影響,就有可能失去原有的善良本性,由此變壞。而有些人則注意加強修養,擴充內在原有的仁義禮智這些善良本性,使自己在道德上不斷完善,從而最終成為圣人。孟子有一句名言:“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就是說只要堅持道德修養,將內在的善良本性擴而充之,這樣人人都可以達到堯舜的境界。如果能夠擴充仁義禮智四善端,那就足以安定天下,而如果不擴充善性,那么就可能連生命都難以保障,更談不上侍奉父母了。與孟子的觀點截然相反,荀子堅定地認為性惡。《荀子·性惡》云:“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賦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荀子認為人生來就是好味、好利、好聲、好色、好疾惡的,如果不加以制止,就會發生爭奪而導致社會的混亂。為什么社會上有好人而社會能安定呢? 這是因為圣人根據人性的特點采取一系列措施而使人性由惡變善,諸如樹立君王的權威,用禮義進行教化,制定法度對人的行為予以規范,用刑律來懲治惡行,等等。人性通過禮義教化和法度約束才能變善。所以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偽,意為后天人為的努力。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認為人們經過后天的努力,化性起偽,“圣可積而致”,“涂之人可以為禹”。盡管孟荀出發點完全不同,但在對人們修養的最后目標上則彼此殊途同歸。漢儒董仲舒論人性的內容比較復雜,他認為性善性惡,天有陰陽,人有性情。性屬于陽而為仁為善,性屬于陰而為貪為惡。他將人性劃分為上中下三品,上品是圣人之性,中品是萬民之性,下品是斗筲之性。董仲舒多次說“性未善”,只有經過王者的教化才能變善。就像雞蛋一樣,經過孵化才能生出小雞,但不能說雞蛋就是小雞。米出于谷,但不能說谷就是米。中民之性要經過教育之后才能變善。善雖然出于性,性卻不能說就是善。性是天生自然的,善則是王者教化的結果。揚雄綜合、調停孟子、荀子的人性論,提出“性善惡混”的命題。《法言·修身》云:“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他主張通過后天的學習與修養而達到人格的完善。唐代李翱在《復性書》中提出“性善情惡”,《復性書》云:“人之所以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這是說人性本來是善的,是人的情這個魔鬼蒙蔽了人們善良的本性,從而使人們無法成為圣人。因此他主張滅情復性:“情者妄也,邪也。邪與妄,則無所因矣。妄情滅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虛,所以謂之能復其性也。”(《復性書》)滅除妄情之后,才能恢復本性的清明。宋儒王安石認為性無善惡,情可善可惡。人和物接觸時,便使情感欲望發作起來,發作得正當的就是善,就能成為圣賢;發作得不正當的就是惡,就成為小人。所以善惡是由情生起的,是情生起時是否符合封建倫理道德的表現,它有善有惡,并非只有善或只有惡。明儒王守仁則提倡人性無善無惡,《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傳習錄下》云:“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孟子說性,直從源頭有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說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王守仁認為性的本體無善無惡,性的發用可以為善也可以為不善,性的流弊或一定善或一定惡。這是因為性的本來狀態是理之靜,故無善無惡;性的發用是氣之動,故有善有惡,而無善無惡才是最高的善。縱觀儒家哲學史,關于性善或性惡的問題辯難不斷,而始終未能取得一致的意見。
人性是一元還是二元,也是中國古代儒家哲人們探討的問題之一。從戰國的孟荀到唐人都持性一元論,宋代哲學家則堅持性二元論,明清時代的儒家又回到性一元論上來。性一元論認為人性是統一不可分的,性二元論則將人性劃分為本然之性和氣質之性兩種,這里只討論后一種觀點。宋明理學開創者周敦頤認為,人有受于天的純粹至善的本然之性,對此他稱之為“誠”而不稱為性,他只把氣質稱之為性。周敦頤雖然沒有明確地提出性二元論,但由于他事實上將人性劃分為本然之誠和氣質之性,因而他的人性論實際上處于由性一元論向性二元論過渡的形態。至張載就開始明確地標舉性二元論。張載認為構成萬物本原的氣有兩種形態:一是太虛無形的狀態,二是聚散狀態。由氣的太虛無形到“至靜無感”,由氣的聚散到有知有識。太虛的本性和陰陽二氣的性相結合,而形成人性。張載由此提出“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概念,“天地之性”是一切人所共有的本性;人稟氣而生,由于陰陽二氣清濁厚薄不同,每個人稟氣不同,因此而形成了各異的“氣質之性”。“天地之性”是一切事物、一切人所共同具有的,是人有形體之前本來就有的湛然純一的不偏的善性;“氣質之性”是不同的事物、不同的人各不相同的,是人有形體之后才有的互相攻取的偏駁的性。張載主張應當改變“氣質之性”而回歸到“天地之性”。理學家程顥、程頤也把人性分為本然之性和氣質之性兩種,張載認為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都是由氣派生的,而二程則認為由理和氣派生出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天地之性,二程又稱之為“人生而靜以上”之性;氣質之性,二程又稱之為“氣稟之性”。“人生而靜以上”的性是人沒有出生以前就存在著的性,這種性沒有善惡,而“氣稟之性”則有善惡。二程之后,朱熹用理氣學說來闡發張載所提出的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天地之性,太極本然之妙,萬殊之一本也;氣質之性,二氣交運而生,一本而萬殊也。”(江永《近思錄集注》卷二,《為學大要》所引)又說:“論天地之性,則專指理言;論氣質之性,則以理與氣雜而言之。非以氣為性命也。”(《朱文公文集》卷五六,《答鄭子上》)朱熹認為天地之性是從“理”而來的,它是先驗的、共同的,而氣質之性則是人稟受氣而形成身體,是融合理與氣而形成的,它是千差萬別的。天命之性具備了宇宙間一切道理,其中主要是仁義禮智之理,它是至善的。氣質之性則有善惡的不同,這是由氣的清濁不齊決定的。朱熹這些觀點是對張載性二元論的發展。清儒王夫之糾正了張載將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絕對對立起來的傾向,提出“性者,生理也”,強調性就是“氣質之性”,由此又回到性一元論上來。
在上述問題的探討中,實際上還包含了一個人性的異同問題。絕大多數儒家哲人認為人性是相同的,而董仲舒、韓愈等人則認為人性有善有惡或分為三品,宋儒認為本然之性為人之所同,氣質之性則因人而異。
顏淵問仁于孔子(中華書局版《孔子圣跡圖》)
關于人性為何形成的問題,儒家哲人的觀點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認為陰陽五行之氣或陰陽之理決定人性,宋儒張載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清儒戴震也說得非常明確:“氣化生人生物,……據其為人物之本始而言,謂之性。”(《孟子字義疏證》卷下,《才》)“性者,分于陰陽五行以為血氣、心知、品物,區以別焉,舉凡既生之后所有之事,所具之能,所全之德,咸以是為本。”(《孟子字義疏證》卷中,《性》)“性者,血氣心知本乎陰陽五行,人物莫不區以別焉是也。”戴震認為性的實體是血氣心知,它是由陰陽五行氣化而成。另一種意見則認為宇宙的本體天理等先驗因素派生人性,朱熹等人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儒家哲學中的人性論內容異常豐富,這是因為儒家非常關注人的道德的完善,提倡教化,而為了有針對性地進行教化,就不能不深入研究人性。儒家哲人差不多都將人性歸結為道德問題,主張通過教化而使人性向善,從而促進個人與社會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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