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壯麗的日出—軸心時代的華夏文明·生命價值的確認—“至圣”孔子·“天生德”與“知天命”
以上所談孔子對生命的基本態度和獨到見解及作為其表現形式的仁、禮思想都基本上屬于形下之學,那么孔子的這些學問是否有一個形上根據呢? 就是說孔子是否已經建立起形上之學呢? 這在孔子研究中是一個爭議很大的問題。這個問題與孔子對天命鬼神的態度息息相關。有人認為,孔子相信天命,把天當作最高的人格神;有人認為完全相反,孔子否定天命,把天當作自然界的必然性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
我們認為,早在西周初期,人們就對天命鬼神觀念發生了懷疑,而孔子思想正是在西周以來人文主義思潮影響下產生的,可以說是人文主義發展的新階段。人文主義的前提是對天命鬼神觀念的否定。因此,要說建立了一整套富麗堂皇的人文主義思想體系的孔子相信天命,并把天當作最高的人格神,是不符合情理的,也是與事實相違背的。然而,如果說孔子的天是自然界的必然性或客觀規律,那么孔子關于天的許多言論就會解釋不通,并且這樣理解就把孔子哲學看得過于膚淺了。
事實上,在春秋時期,要想建立一套人文主義哲學體系,就必須首先否定天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樣做的最有效、最徹底的手段,是在哲學上建立一套形上學體系,讓哲學的形上實體取代宗教的天的地位。孔子正是這樣做的。孔子自稱是一個“信而好古”的人,他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對傳統的繼承上。所以他也繼承了“天”這個傳統觀念,只是轉換了其實質內容而已,即將其宗教性的人格神的意義轉換為哲學的形上實體的意義。孔子所采取的是一種“舊瓶裝新酒”的方式,而正是這種方式,給后代學者對孔子之天的理解帶來了許多誤解和歧義。
形上“天”
《論語》中有兩章關于天道的文字,是了解孔子形上學的重要線索:
“子曰:‘子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 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
孔子的學說包含兩大部分,一為以“文章”為代表的仁禮之學(具體言之,“文章”主要指禮樂典制),即形下之學;二為“性與天道”,即形上之學。從子貢的“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之嘆來看,“子欲無言”是孔子在子貢向他請教有關“性與天道”的問題時說的;否則,如果子貢向他請教有關仁、禮的問題,孔子不會說“子欲無言”的,子貢也會“得而聞”的。從《論語》一書看,當弟子或他人問仁、問禮時,孔子從未說過“子欲無言”,他總是給予不同的解釋。孔子之所以很少談論“性與天道”,大概是因為這類問題過于抽象,如果對方沒有達到一定高的境界,是難以理解的。不過,子貢或許沒有意識到,“天何言哉”等四句不正是孔子對天道的見解嗎? 夫子之言天道,子貢已聞之矣,只是未得要領而已。我們認為,這里的“天”字,就是形上實體。這幾句話是說,“四時”、“百物”都是由天創生的,天是萬物的本原。為什么這樣說呢?第一,“天何言哉”等語是由“子欲無言”引起的。孔子所不想言說的,當然是他所發現的真理(子貢則希望他說出來,然后由弟子們加以闡述)。在這里,孔子是以自己發現真理而不言說來比喻天創生萬物而不言說的。第二,如果“四時”、“百物”不是由天創生的,或者它們是自行、自生的,那么孔子只需說“四時、百物何言哉? 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即可,那就沒有必要將“四時”、“百物”與天聯系起來了。
“天生德”
既然“四時”、“百物”是由天所創生的,那么人與天的關系如何呢? 孔子說:“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這句話對理解孔子的形上學也很關鍵。我們知道,在孔子看來,人的生命本質在于其精神價值,在于品德。那么,“天生德于予”足以說明天與人的關系了,就是說,人的品德是由作為形上實體的天賦予的。
在孔子學說中,德是一個涵蓋面很廣的屬概念,一切得自天的內在品格皆可稱為德。《論語》載:“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學而》)“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泰伯》)“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矣。’”(《泰伯》)“子曰:‘巧言亂德。’”(《衛靈公》)“子曰:‘鄉愿,德之賊也。’”(《陽貨》)
仁是人的最重要的品格,因此德首先指的是仁。“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雖然是曾子的話,但曾子為孔子高足,此語也反映了孔子思想,這是沒有疑問的。古注云:“老死曰終”,“追遠”為“祭祀盡其敬”。“慎終”、“追遠”是指對父母或祖先生命的熱愛和懷戀,這正是仁的品格。在曾子看來,在上者如果以身作則,實踐這種仁德,那么百姓之德就會提高了。孔子稱泰伯為“至德”,也出于同樣的原因—泰伯正是為了順從其父的意愿,才三讓天下的。孔子稱“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一方面是因為周以大事小,是一種高尚的品格,亦即對自我生命的尊重與珍惜;另一方面是因為這種行為,也是對殷人生命的尊重。這些都是仁的體現。仁這種美德是一種內在的心理過程,所以不是發自內心的花言巧語會敗壞仁德,違背內心是非標準的好好先生也會敗壞仁德。
禮是以仁為基礎的,所以禮也是一種重要的德。其實,上文所云“慎終”、“追遠”、泰伯之德等等,不但是仁的體現,而且也是禮的體現。
子貢所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一語道破天道與性的關系。人性為人所得自道者,即德。就是說,以上所談仁、禮這些天之所生的德,應作人性理解。
“知天命”
孔子也講天命,不過孔子的天命與傳統的天命有本質的不同—前者是由作為形上實體的天主宰的,而后者是由作為人格神的天主宰的。在孔子學說中,天命即天的賦予。天賦予的一切,都是天之命,當然包括上文所說的人性。除此之外,孔子認為諸如人的前途命運、生死禍福等等也都由天決定的: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也? 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同上)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 命也;道之將廢也與? 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憲問》)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先進》)
“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顏淵》)
我們知道,老子認為每個人從道那里所稟受的都是一樣的。從以上引文來看,孔子的意見完全相反:天的賦予或人的稟受有厚薄、偏全的差別。所以如此,這一方面由于孔子沒有完全根絕傳統的天命觀念,另一方面孔子過多地注重人的個性。
既然前途命運、生死禍福等是由天命決定的,因而我們也可以將天命理解為一種客觀規律。
由此看來,形上之天實際上是人的道德以及人的前途命運、生死禍福的總根據;而溝通天人,或者說將這一切賦予人的便是天命。天命具有如此無窮而偉大的威力,足以令人敬畏了,所以孔子說:“畏天命。”(《季氏》)但是,孔子并不主張人們僅僅停留在“畏天命”的階段。天命并不神秘,人們對它并不是無能為力的,人可以主動地“知天命”。他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堯曰》)這個“命”字,也就是天命。在這里,孔子把“知命”作為君子的必要條件。與此相反,“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季氏》)。小人不懂得天命,所以不敬畏它。孔子認為,他本人到了五十歲才“知天命”:“五十而知天命。”(《為政》)孔子是如何“知天命”的呢?《憲問》載:“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黃侃《論語義疏》云:“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我既學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達天命,天命有窮有通,故我不怨天也。”看來,孔子是通過學習日常生活中的人事來“知天命”的,即由形而下達至形而上。這是一個孤獨的自我探索、自我修養的過程,往往不為人所理解,所以孔子說“知我者其天乎”,聊以自慰—我既“知天命”,天何不知我? 孔子之“知天命”大概也和學《易》有關。他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述而》)《易》是言天道的,這不可能不給孔子以深刻的影響。
既“知天命”矣,這種知識對于人有什么意義呢? 孔子提出了以天為效法的觀點。但是,孔子沒有以此自許,卻許之堯:“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泰伯》)堯之所以如此偉大,是因為他效法了偉大無比的天!
孔子的形上學不但沿用并轉換了天命的概念,而且也采用了傳統天命觀念的表達方式,如他說:“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雍也》),“天喪予”“天何言哉”等等,好像天是有意志的,這很容易將孔子的天誤解為最高的人格神。孔子之所以采用傳統的表達方式,大概是出于其思想容易被人們所接受的考慮。
孔子以形上之天代替了意志之天,必然相應地否定傳統的鬼神觀念: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 ‘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 ‘丘之禱久矣。’”(《述而》)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進》)
“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但是,孔子并不否定祭祀:“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為政》)“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八佾》)
對此,郭沫若先生解釋道:“我們要看重那兩個“如”字,鬼神是如像在,并不是真正的在。他的肯定祭祀是求得祭祀者的心理的滿足,并不是認定被祭祀者的鬼神之真正的存在。”(《青銅時代· 先秦天道觀之進展》,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就是說,孔子之肯定祭祀,目的在于培養人們的道德心。這就是曾子所說的“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孔子本人也曾對此作過解釋:“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雍也》)“敬鬼神而遠之”的目的在于“務民之義”。孔子認為,鬼神雖然并不真正存在,但仍敬而遠之,這就是智慧,這就是“務民之義”的智慧。
關于孔子對鬼神的態度,《八佾》中的一章很容易使人產生誤解: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這不是說孔子相信“奧”、“灶”之神以及天神嗎?其實,孔子根本不相信“奧”、“灶”之神,既不贊成“媚于奧”,也不贊成“媚于灶”。他的意思是,如果違背上天,失去天的佑助,那么無論怎么祈禱都毫無用處。這本身含有否定所有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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