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現代儒學·熊十力的體用觀·“性智統攝量智”的本體方法學
熊十力發揮生命體驗的形上睿智,凸顯了生命意識和超理智的直覺。他首先分疏了科學與哲學、科學的心理學與哲學的心理學。他說:“哲學思想,本不可以有限界言,然而本體論究是闡明萬化根源,是一切智智,與科學但為各部門的知識者,自不可同日語。……本體不是理智所行的境界。……科學、哲學,原自分途。科學所憑藉的工具即理智,拿在哲學的范圍內,便得不著本體。”(《新唯識論》語體文本,卷上)也就是說,科學只能分觀宇宙,而不能把握宇宙之全體與真相。科學所提供的智慧是有限的,無法探究“宇宙之基源”、“人生之根蒂”的究竟,不能透悟人之所以為人和個人之所以為個人之道,不能反省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特別是人之終極的關懷。熊氏指出:“科學的心理學,其方法注重實測,其解釋心理現象,以神經系統為基礎。……哲學的心理學,其進修以默識法為主,亦輔之以思維術。默識法者,反求吾內部生活中,而體認夫炯然恒有主在,惻然時有感來,有感而無所系,有主而不可違。此非吾所固有之仁心歟?”(《明心篇》)熊氏認為,人類的高級心靈—仁心,不是科學的心理學研究的對象,而是哲學的心理學研究的對象。在他看來,人生之本性,即乾元實體,具有炤明、純粹的德性。因此,人能反求自識,自識其生命,能愛護與尊重生命,不忍自甘暴棄而精進向上,由此德配天地,體認吾人與天地萬物本來一體。他認為,科學知識理性受制于道德價值理性。
熊氏借助于佛學,分疏了“性智”與“量智”。熊十力說:“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的覺悟。此中真的自己一詞,即謂本體。……即此本體,以其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則亦名真的自己。量智是思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之理則,及于所行所歷、簡擇得失等等的作用故,故說明量智,亦名理智。此智元是性智的發用,而卒別于性智者,因為性智作用,依官能而發現,即官能得假之以自用。”(《新唯識論》語體文本,卷上)性智也就是本心、本體之異名,是不待外求的“具足圓滿的明凈的覺悟”。“見體云者,非別以一心來見此本心,乃即本心之自覺自證,說明見體。此義確定,不可傾搖。玄學究極在此,如何說不純恃性智或體認耶?”(同上)熊十力認為,量智只能作用于現象世界、物質宇宙,而不可能實證本體。本體是要反求自得好。本體就是吾人固有的性智。吾人必須內部生活凈化和發展,性智才能顯發。也就是說,窮理到極至的地方,即超越理性思辨而歸趣“證會”。“證會”即性智顯發之境,到了這種境界,必須滌除知見,超越語言、邏輯,止息思維,排斥概念推理,冥冥契會,內外渾融,沒有能所之分,當下地得到了對于流動的生活和生命,對于自然宇宙和精神世界之最深邃的本質的一種整體的、綜合的洞觀和神契。這就是“天人合一”之境。熊十力強調體悟,以動態的直接的透視,體察生動活潑的宇宙生命和人的生命,頓然把握最高本體。
熊十力像
熊氏看到了執著于言詮、理智的局限,但是在實然層面上,他并不否定理智思辨、科學理性的作用。因此,他又指出,“量智不容廢絕”。熊氏把“量智”分為兩種:一種是作為“性智”之發用的“量智”,一種是“性智”障蔽不顯時的“量智”。前者輔助“性智”,辨物析理,極思察推征之能事;后者障蔽性智,唯是迷妄逐物。他說:“然玄學要不可遮撥量智者,見體之后,大有事在。若謂直透本原,便已千了百了,以此為學,終是淪空滯寂,隳廢大用,畢竟與本體不相應。”(《新唯識論》語體文本,卷下之二)熊十力主張以性智統攝量智,在此基礎上把二者統一起來,以透悟宇宙與人生的根據。
熊十力從儒、釋、道思想資源中著力發掘出他們共同的體證“乾元性海”的性智。他指出,“儒道二家,雖學術不同,而以認識心體為第一著,則莫或異也。禪學直指心源,活潑潑地……然真正認識心者,卻是于心之行相而透悟心體,既見心體,方是真正認識心。易言之,即是真正認識精神”(《原儒》,下卷)。熊十力反復強調良知是自證自知。這里,良知之“知”指生命的智慧而不是知識。知識、量智、科技等,都是良知、性智的發用。他指出:“孔子之學以知識與智合一為常道。其要在保任良知作得主,知識自不離于智耳。良知能作主以運用知識,私欲不得干犯,則內部生活自是一誠棄沛,明凈無垢。鳶飛魚躍之幾,由中達外,德之盛也。”(《明心篇》)人必須護持、弘大本心,克服習心。人稟受天賦生生之德,是為人人皆有之本心。生生之德,是一切德之源泉。求仁得仁,自成其能,即能弘大天道。人生不可喪失靈性,而含養靈性之道,唯在立志。“吾儒體用不二、天人合一,此為探究宇宙人生諸大問題者不可違背之最高原理也。”(同上)
熊氏本擬著一部《量論》,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如愿。在1956年出版的《原儒》緒言中,熊十力論述了未及創作的《量論》的規模和提綱。作者擬著之《量論》含“比量篇”和“證量篇”。前者是據實測而作推求的“理智”之知;后者是無能所、內外、同異區別的“性智”境界,是吾人固有的炯然炤明、離諸雜染之“本心”的自明自了。“比量”復分上下。上篇論“辨物正辭”,包含形式邏輯、感覺經驗、實測格物,通過概念、判斷、推理以盡其用,復驗之于物理人事。下篇論“窮神知化”,包含宇宙、人生的辯證法和辯證邏輯。這里,就本體-宇宙論而言,打算論及體與用、無對與有對、無限與有限、心與物、能與質的辯證關系;就人生論而言,打算論及人道與天道、性善與性惡的辯證關系。熊氏認為,知識論當與本體論、宇宙論結合為一,離體用而空談知識,與宇宙人生諸大問題了不相涉,是乃支離瑣碎之論耳,何足尚哉? 至于“證量篇”,主要是“涵養性智”的問題。他認為,人性本來潛備無窮無盡德用,是大寶藏,是一切明解的源泉。我們在性智內證時,大明洞徹,外緣不起,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默然自了,這就是“證量”境界。于此,方可于小體而識大體,于相對而悟絕對,于有限而入無限,即人即天,即天即人。這是對本體之契合、會悟的境界。熊氏指出:“全平生之學,不主張反對理智或知識,而亦深感哲學當于向外求知之余,更有凝神息慮、默然自識一境。……默然之際,記憶、想象、思維、推度等等作用,一切不起,而大明炯然自識。……余談證量,自以孔子之道為依歸,深感為哲學者,不可無此向上一著。”(《原儒》,上卷)
上一篇:儒學與中國藝術·儒學與中國音樂·“盡善矣,又盡美也”:音樂的審美標準
下一篇:儒學與中國古代文學·孔子奠定了中國文學的基本原則·“文學”一詞出自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