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之失
《金瓶梅》的主角西門慶本是《水滸傳》里的一個人物。這個山東清河縣的土財主在《金瓶梅》中除了勾結官府,強“娶”豪奪外,令列位看官印象最深的恐怕莫過于他那花天酒地,妻妾成群以及任氣使財的活法。實際上,一部《金瓶梅》就是圍繞著“酒、色、財、氣”四字寫成的。
依照傳統的觀念,藝術應當發現美、傳播美,而《金瓶梅》恰恰把丑作為審視對象:污濁的官場、灰色的家庭、罪惡的人生,書里的人物一個個走向毀滅,作者把西門慶從武松的刀口下救出,卻又讓他被自己的欲火燒死——縱欲而亡。書中的角色不再是傳奇式的英雄或呼風喚雨的超人,其背景不再是古代戰場或神魔世界,它的故事也不再象民間傳說中的那么浪漫絢麗、那么“感天地、泣鬼神”。它只是將生活中的一些庸人瑣事,一一寫來,講了許多娶妻生子、爭寵奪愛之事,人物卻個個鮮活?!督鹌棵贰方K于使我們傳統的章回小說從多彩的夢中醒來,也睜開了雙眼瞄準現實——盡管現實有許多丑陋污穢。正因如此,它的出現預告了近代小說的誕生,開了《儒林外史》、《紅樓夢》等世情小說的先河。
《金瓶梅》的偉大之處在于寫實,而寫實又不加取舍則是它最大的缺憾。它雖真實而又生動地反映了那個黑暗的社會現實、極富勇氣地揭露了明代那個人欲橫流的社會風氣,卻沒能完全將生活中的丑升華為藝術上的美。作者象是扛了攝象機,跟著西門大官人的行蹤一路拍將下去,既不投入自家的感情,也不作價值評判,更不加剪輯。如對于比較敏感的性方面的描述,由于失去節制使讀者的審美活動降而為窺視行為,違背了審美規律的要求。雖然它可能有某種沖擊理學,反抗禮教的色彩,但卻也起了另一種作用——在真正的愛情本來就難以產生和成長的封建社會,這種單純的、赤裸裸的渲染肉欲,無疑是雪上加霜。對比一下《紅樓夢》中寶黛之間那種感情體驗、那種心靈的碰撞,更能證實這一點。
生活中有美有丑,揭露丑惡需要勇氣,而在文學創作中揭露丑惡還需要遵循藝術規律,忠于生活不等于展覽生活。把丑的東西上升為美的東西則必須經過藝術加工與提煉,《金瓶梅》正是在這方面失去了分寸感而缺乏必要的選擇,這也正是許多人將其斥之為“淫書”的重要借口。其實這一缺憾倒不僅限于有關性方面的描述,其寫飲食之瑣屑、記札狀之冗長、載詞曲之繁蕪以及鋪陳日常生活之煩細均是其表現。只是世人忒看重那個“色”字,因而也就更難以承受它的沖擊,這也正是《金瓶梅》這樣一部富于創造性的偉大作品多少年來總被人白眼相待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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