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張翥
擾擾閻浮,清濁同流。費精神、補喜填憂。歲云暮矣,卿可歸休。有板支頤、書遮眼,被蒙頭。
螻蟻王侯,華屋山丘。待他時、老去優(yōu)游。筑間茅屋,買個黃牛。種芋成區(qū),瓜作圃,稻盈疇。
這首詞題為《止酒》而絕不言酒,寄慨抒懷卻不離陶淵明《止酒》詩之旨。溫汝能《陶詩匯評》云:“止之為義甚大,人能隨遇而安,所得即止。淵明能飲能止,非役于物。”張翥這首詞,亦表現(xiàn)了“隨遇而安,所得即止”的人生態(tài)度,所不同的是,這首詞更側(cè)重于對設(shè)想中歸休優(yōu)游之樂的描寫。
“擾擾閻浮”即“閻浮擾擾”,閻浮,閻浮提之省稱,佛教謂中華及東方諸國為閻浮提洲。此謂天下之大,一片紛亂。舉世幽昧,其突出的標(biāo)志就是“清濁同流”,清濁之喻涵蓋是非不辨、良莠不分、忠奸倒置、賢佞雜陳諸意,這是“我”費盡精神而只能“補喜填憂”的客觀原困,更是歸休意向的主要根源。“歲云”句,即言季節(jié),又言人壽,時光易逝,功業(yè)無成,亦難免“老冉冉其將至”的感慨。以上從三方面揭示了作者認為“可歸休”的緣由:世道昏暗;自己費盡心機卻無濟于事;時光飛逝,“霎時間、鬢變星星”(宋褧《行香子·京山道中》)。而一旦歸休,則有無窮的樂趣:手板可支頤,書可遮眼,被可蒙頭。這就是遠離塵囂、自在逍遙的生活!獨坐支頤,靜心養(yǎng)氣,亦即陶潛“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之境界。以書遮眼,則云“緊閉乾坤目”,而“時還讀我書”。以被蒙頭婉言其“睡”,在這里也有特殊的意義,在元代文學(xué)中,淵明之醉、陳摶之睡,都是隱逸放浪的代表性行為,所以陳摶被稱為“睡神仙”,錢霖《清江引》則將嗜酒與貪睡連在一起:“高歌一壺新釀后,睡足蜂衙后。”
過片“螻蟻”二句,上承“擾擾”,但又進了一層。爭王封侯,想來不過是螻蟻爭穴;生存華屋,轉(zhuǎn)眼即死葬身山丘。接著寫自己設(shè)想中“老去優(yōu)游”的種種安排:筑屋、買牛、種芋、種瓜、種稻。這些簡單平常的農(nóng)村瑣事,卻是元代文學(xué)抒寫隱逸生活不可或缺的類型化“指標(biāo)”,如“賦歸來竹籬茅舍”、“覷不的鬧穰穰蟻陣蜂衙,賣了青驄馬,換耕牛度歲華”,“種幾畝邵平瓜”。若說“芋成區(qū)”、“稻盈疇”只是泛指田居生活的話,那么,“瓜作圃”則專用邵平事。邵平者,故東陵侯,秦破,為布衣,“楚漢爭秦鼎,將軍便去做園丁”,種瓜于長安城東。趙孟頫《溪上》詩云:“令人苦憶東陵子,擬向田園學(xué)種瓜。”元代詩、詞、散曲每每見諸吟詠,頗為可觀。結(jié)句與上片結(jié)尾遙相呼應(yīng),反映出文人隱逸生活的“兩大部類”:一為自得其樂、優(yōu)游逍遙;一為躬耕田園、自食其力,而后者比前者更為實在、具體,顯示出思想演進的痕跡。陶潛就是從自我逍遙逐步走向生活實際的,雖然元代作者未必都走這“兩大部類”,但這首詞本身體現(xiàn)了這種層次與聯(lián)系。
這首詞的結(jié)構(gòu)簡單而清晰,近乎復(fù)沓,實乃層遞。每闋凡三層:客觀原因、主觀決策、描摹樂趣。首尾照應(yīng),對比鮮明,足證決策“歸休”、“優(yōu)游”之正確,而上下闋之間,不僅整體發(fā)展,而且各層之間又互相勾連,客觀原因由一般感慨到深刻認識;主觀決策則由“可歸休”發(fā)展為“待他時、老去優(yōu)游”;田園樂趣又由想象中的瀟灑走向瑣細。一片之間,主客交叉,自成因果;上下片之間,又明連暗轉(zhuǎn),意脈漸深。小小格局,爛熟題材,卻有“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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