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
夜讀孟郊詩, 細字如牛毛,
寒燈照昏花, 佳處時一遭。
孤芳擢荒穢, 苦語馀詩騷;
水清石鑿鑿, 湍激不受篙;
初如食小魚, 所得不償勞;
又似煮彭蚏, 竟日持空螯。
要當斗僧清, 未足當韓豪。
人生如朝露, 日夜火消膏。
何苦將兩耳, 聽此寒蟲號。
不如且置之, 飲我玉色醪。
我憎孟郊詩, 復(fù)作孟郊語。
饑腸自鳴喚, 空壁轉(zhuǎn)饑鼠,
詩從肺腑出, 出輒愁肺腑。
有如黃河魚, 出膏以自煮。
尚愛銅斗歌, 鄙俚頗近古;
桃弓射鴨罷, 獨速短蓑舞。
不憂踏船翻, 踏浪不踏土。
吳姬霜雪白, 亦腳浣白纻,
嫁與踏浪兒, 不識離別苦。
歌君江湖曲, 感我長羈旅!
孟郊,字東野,唐代大詩人之一,他是韓愈所領(lǐng)導(dǎo)的“載道”“起衰”文字運動中詩歌方面的旗手,詩境高寒,多硬語、苦語,開后來奇僻拗澀一派,影響宋詩甚大。蘇軾在主觀上并不欣賞這種詩風,詩中已表明這種傾向;但對于孟郊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藝術(shù)感染力,卻給予了較高的評價。此詩作于元豐元年,可作為一篇較持平的“孟郊詩論”來讀。
開首四句,描述詩人寒燈夜讀,老眼昏花,讀孟郊詩,得到總的印象是:“佳處時一遭”。以下即洋洋灑灑八句,用四種形象來比擬“佳處時一遭”的具體感受:雖如花朵,卻在荒草中傲然挺立;水清石白,然流急不能行船;如食小魚,骨多肉少,“得不償勞”;又如食小蟹,整日吃那無肉的空螯?!耙敹飞?,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等句,進一步評論孟郊詩語多饑苦愁艱,作者不喜歡孟郊詩的情緒溢于言表了。“要當斗僧清”,僧,指賈島,唐代名詩人,他曾經(jīng)當過和尚;清,是說賈島詩的意境。因孟郊的詩風與賈島相近,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又極為謹嚴,故世人常將二人并提,稱之為苦吟詩人。蘇軾在《祭柳子玉文》中提出“郊寒島瘦”之說,遂成千古定評。在這里,蘇軾評孟郊詩,又提到賈島詩的意境,可為印證?!绊n”指韓愈。孟郊與韓愈,都生于中唐時代,蘇軾是推崇韓愈的,對于孟郊,自然是“未足當韓豪”了?!昂慰鄬啥牬撕x號”,蘇軾少年得志,雖有遷謫之遭遇,然始終未經(jīng)歷饑寒之厄,所以把孟郊詩中饑苦之語作為寒蟲之號。他反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作苦語,在《次韻答劉經(jīng)》一詩中,有“吟詩莫作秋蟲聲”之句。讀詩竟到如此索然寡趣之境界,只得“不如且置之,飲我玉色醪”了。
第二首開章:“我憎孟郊詩,復(fù)作孟郊語”,承上啟下。由“憎孟郊詩”到“作孟郊語”,這是作者情感上的一大轉(zhuǎn)折。作者對郊詩的饑苦之語,看作是“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詩言志,言為心聲。雄邁豪放的歌聲,固然可以激勵人們的斗志,而哀婉凄絕的傾訴,也足以引起人們的沉思?!霸姀姆胃?,出輒愁肺腑”,正表達這么一種情思?!疤夜澍喠T”以下四句,均采自孟郊詩中語。但詩人對此是持欣賞的態(tài)度的:“尚愛銅斗歌,鄙俚頗近古”。孟郊詩有奇僻拗澀、多作苦語的一面,又有情真意切以及吸收樂府民歌優(yōu)點、運用俚語的一面。蘇軾在詩中是持客觀的分析的態(tài)度的。這點,我們讀時是應(yīng)該注意的。
關(guān)于蘇軾的《讀孟郊詩二首》,前人多所評述。曾季貍《艇齋詩話》中說:“予舊因東坡詩云:‘我憎孟郊詩’,及‘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遂亦不喜孟郊詩。五十以后,因暇日試取細讀,見其精深高妙,誠未易窺。方信韓退之、李習之前敬其詩,良有以也。東坡性痛快,故不喜郊之詞艱深。要之,孟郊、張籍一等詩也。唐人詩有古樂府氣象者,惟此二人。但張籍詩簡古易讀,孟郊詩精深難窺耳。孟郊詩如《游子吟》、《列義操》、《薄命妾》、《古意》等篇,精確宛轉(zhuǎn),人不可及也。”此說雖系一家之言,可供讀此詩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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