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西崽哲學》原文|注釋|賞析
友人K君,寄居在某白俄弄堂內的一家亭子間里。那家的西崽(即直譯的仆歐),是一位了不起的國粹主義者。譬如說,他雖然會說大英語,但他告訴K君,“依然照鄉間的老規矩,一天兩頓飯”。一天兩頓飯并不為奇,但他卻根據的是“老規矩”,這種不忘國粹的做人的態度,當今之世,卻非大大地獎勵不可的。
最近,因了鄉間的大水和騷動,這西崽底尖腳老婆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跑到上海來了。上海的繁華雖然使孩子招架不來,但孩子畢竟是孩子,不久就和鄰居的小伴侶們混在一塊了。然而,綠眼睛黃頭發的小伴侶們,在玩的時候固然非常高興,但他們娘老子教給他們的“上等種”和“上等人”的驕傲,一有機會就會馬上爆發出來,使這個小辮子、破襠褲、臉黑得和南洋土人一樣的生客狠狠地吃一頓被“懲罰”的苦。在這樣的時候,我們的西崽就為難了;他不能不尊敬他的芳鄰,但他也愛他底小兒子……。
但他畢竟有他底辦法: 不準那孩子出去。如果他發覺了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那孩子溜了出去的話,一定馬上去拖回來,一面罵,“你去! 你去! 看他們不把你打死才好呢! ”于是,他把那孩子關在小院子里。有時那些洋娃兒們沖到小院子里來玩的時候,他就把他捉進房子里去。但如果那些洋娃兒們有一天沖到房里來了呢? 我想,他總有他底辦法的罷。
對于這位西崽的行動,友人K君取了一個名字,叫做:不抵抗主義的哲學。
但又有人說,不抵抗主義是中國 “古已有之” 的,當然可以列入第一等國粹里去,但中國國粹的不抵抗主義并不是千年不變的,到現在已到了一個“大成” 的時代。照1933年式的不抵抗主義辦,這位西崽僅僅把那孩子拖回來關起來是不夠的,他應當把小孩子底耳朵閉起來,使他 “非禮勿聞”,把他底眼睛蒙起來,使他“非禮勿視”,而最重要的是塞住他底嘴……。如果這樣做了他還要溜出去的話,那顯然是一個搗亂坯子,那樣的兒子是“有不如無” 的,應當治以 “不孝罪” (用白話翻譯一下,就是: 違犯父命罪) ,坐黑房子,打茨條子,活埋,剝皮……。
(1933年7月20日《申報·自由談》)
賞析“九一八”之后,國民黨當局對日本侵略者采取不抵抗主義,節節敗退,以至放棄整個東北。他們平時提倡國粹,動輒以“上等種族”自居,固守舊傳統,一切遵照“老規矩”,驕傲自滿,妄自尊大。一旦敵人打來,則望風而逃,并非固守“國粹”不變。到1933年,蔣介石又提出“抗日必先剿匪,安內始能攘外”的口號,其實質乃是反共賣國。從此定為國策,瘋狂進行反革命軍事“圍剿”和文化 “圍剿”,并連續頒布了一系列反動法令,大搞法西斯專政。
胡風這篇雜文,便是有感于時政而發的,針對性很強。文章點明“照1933年式的不抵抗主義辦”,僅僅對外不抵抗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轉向國內,對付人民。一則鉗制輿論,禁止一切抗日言論,使人民勿聞勿視,愚昧無知,最重要的是堵塞人民的嘴巴,不準 “亂”說,乖乖地等著做亡國順民。一則殘酷鎮壓愛國力量,凡違抗禁令者、起而抗爭者,便加以“搗亂坯子”的罪名,要治以“搗亂”罪,要“坐黑房子,打茨條子,活埋,剝皮”。這段議論,完全是針對當時國內形勢而發的,是文章的主旨所在。它尖銳地抨擊了國民黨當局的暴政。
這本來是一個政治性很強的大題目,但本文在寫法上卻很靈活。它從一個西崽的日常小事談起,逐漸過渡到諷刺對象身上。看來近似閑筆,其中卻寓有深意,它與文章的主旨緊密相扣,甚至連那“西崽”的題目,也不是無緣無故取的。言近旨遠,以小寓大,是本文的特點。全文寫來自然隨便,夾敘夾議,亦莊亦諧,筆法錯落有致,相當活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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