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第一折
(屠岸賈上,云)某屠岸賈,只為公主怕他添了個小廝兒,久以后成人長大,他不是我的仇人?我已將公主囚在府中,這些時該分娩了。怎么差去的人去了許久,還不見來回報? (卒子上,報科,云)報的元帥得知:公主囚在府中,添了個小廝兒,喚做趙氏孤兒哩。(屠岸賈云)是真?zhèn)€喚做趙氏孤兒?等一月滿足,殺這小廝也不為遲。令人傳我的號令去,著下將軍韓厥,把住府門,不搜進去的;只搜出來的。若有盜出趙氏孤兒者,全家處斬,九族不留。一壁與我張掛榜文,遍告諸將,休得違誤,自取其罪。(詞云)不爭晉公主懷孕在身,產孤兒是我仇人;待滿月鋼刀鍘死,才稱我削草除根。(下) (旦兒抱倈兒上,詩云)天下人煩惱,都在我心頭;猶如秋夜雨,一點一聲愁。妾身晉室公主,被奸臣屠岸賈將俺趙家滿門良賤,誅盡殺絕。今日所生一子,記的駙馬臨亡之時,曾有遺言:若是添個小廝兒,喚做趙氏孤兒,待他久后成人長大,與父母雪冤報仇。天那!怎能夠將這孩兒送出的這府門去,可也好也?我想起來,目下再無親人,只有俺家門下程嬰,在家屬上無他的名字,我如今只等程嬰來時,我自有個主意。(外扮程嬰,背藥箱上,云) 自家程嬰是也,原是個草澤醫(yī)人,向在駙馬府門下,蒙他十分優(yōu)待,與常人不同。可奈屠岸賈賊臣將趙家滿門良賤,誅盡殺絕,幸得家屬上無有我的名字。如今公主囚在府中,是我每日傳茶送飯。那公主眼下雖然生的一個小廝,取名趙氏孤兒;等他長立成人,與父母報仇雪冤;只怕出不得屠賊之手,也是枉然。聞得公主呼喚,想是產后要什么湯藥,須索走一遭去。可早來到府門首也。不必報復,徑自過去。(程嬰見科,云) 公主呼喚程嬰,有何事? (旦兒云)俺趙家一門,好死的苦楚也!程嬰,喚你來別無甚事,我如今添了個孩兒,他父臨亡之時,取下他一個小名,喚做趙氏孤兒。程嬰,你一向在俺趙家門下走動,也不曾歹看承你,你怎生將這個孩兒掩藏出去?久后成人長大,與他趙氏報仇。(程嬰云) 公主,你還不知道,屠岸賈賊臣聞知你產下趙氏孤兒,四城門張掛榜文,但有掩藏孤兒的,全家處斬,九族不留。我怎么掩藏的他出去? (旦兒云) 程嬰! (詩云) 可不道遇急思親戚,臨危托故人;你若是救出親生子,便是俺趙家留得這條根。(做跪科,云) 程嬰,你則可憐見俺趙家三百口,都在這孩兒身上哩! (程嬰云) 公主請起,假若是我掩藏出小舍人去,屠岸賈得知,問你要趙氏孤兒,你說道:我與了程嬰也。俺一家兒便死了也罷,這小舍人休想是活的。(旦兒云) 罷!罷!罷!程嬰,我教你去的放心。(詩云) 程嬰心下且休慌,聽吾說罷淚千行;他父親身在刀頭死,(做拿裙帶縊死科,云) 罷!罷!罷!為母的也相隨一命亡。(下) (程嬰云) 誰想公主自縊死了也。我不敢久停久住,打開藥箱,將小舍人放在里面,再將些生藥遮住身子。天也!可憐見趙家三百余口,誅盡殺絕,只有一點點孩兒。我如今救的他出去,你便有福,我便成功;若是搜將出來呵,你便身亡,俺一家兒都也性命不保。(詩云) 程嬰心下自裁劃,趙家門戶實堪哀;只要你出的九重帥府連環(huán)寨,便是脫卻天羅地網(wǎng)災。(下) (正末扮韓厥,領卒子上,云) 某下將軍韓厥是也。佐于屠岸賈麾下,著某把守公主的府門。可是為何,只因公主生一子,喚做趙氏孤兒,恐怕有人遞盜將去,著某在府門上,搜出來
時,將他全家處斬,九族不留。小校,將公主府門把的嚴整者。嗨!屠岸賈,都似你這般損壞忠良,幾時是了也呵! (唱)
[仙呂·點絳唇]列國紛紛,莫強于晉。才安穩(wěn),怎有這屠岸賈賊臣?他則把忠孝的公卿損。
[混江龍]不甫能風調雨順太平年,寵用這般人。忠孝的在市曹中斬首,奸佞的在帥府內安身。現(xiàn)如今全作威來全作福,還說甚半由君也半由臣。他他他,把爪和牙布滿在朝門,但違拗的早一個個誅夷盡。多咱是人間惡煞,可什么閫外將軍!
(云)我想屠岸賈與趙盾兩家兒結下這等深仇,幾時可解也!(唱)
[油葫蘆]他待要剪草防芽絕禍根,使著俺把府門。俺也是于家為國舊時臣。那一個藏孤兒的便不合將他隱,這一個殺孤兒的你可也心何忍。(帶云)屠岸賈,你好狠也。(唱)有一日怒了上蒼,惱了下民,怎不怕沸騰騰萬口爭談論,天也顯著青臉兒不饒人。
[天下樂]卻不道遠在兒孫近在身,哎,你這個賊也波臣,和趙盾,豈可二十載同僚沒些兒義分。便興心使歹心,指賢人作歹人。他兩個細評論,還是那個狠。
(云)令人,門首覷者,看有甚么人出府門來,報復某家知道。(卒子云)理會的。(程嬰做慌走上,云)我抱著這藥箱,里面有趙氏孤兒。天也可憐,喜的韓厥將軍把住府門,他須是我老相公抬舉來的。若是撞的出去,我與小舍人性命都得活也。(做出門科) (正末云)小校,拿回那抱藥箱兒的人來。你是甚么人?(程嬰云)我是個草澤醫(yī)人,姓程,是程嬰。(正末云)你在那里去來? (程嬰云)我在公主府內煎湯下藥來。(正末云)你下甚么藥? (程嬰云)下了個益母湯。(正末云)你這箱兒里面甚么物件? (程嬰云)都是生藥。(正末云)是甚么生藥? (程嬰云)都是桔梗、甘草、薄荷。(正末云)可有甚么夾帶? (程嬰云)并無夾帶。(正末云)這等你去! (程嬰做走,正末叫科,云)程嬰回來,這箱兒里面是甚么物件? (程嬰云)都是生藥。(正末云)可有甚么夾帶? (程嬰云)并無夾帶。(正末云)你去! (程嬰做走,正末叫科,云)程嬰回來。你這其中必有暗昧。我著你去呵,似弩箭離弦;叫你回來呵,便似氈上拖毛。程嬰,你則道我不認的你哩! (唱)
[河西·后庭花] 你本是趙盾家堂上賓,我須是屠岸賈門下人。你便藏著那未滿月麒麟種,(帶云) 程嬰你見么? (唱) 怎出的這不通風虎豹屯。我不是下將軍,也不將你來盤問。(云) 程嬰,我想你多曾受趙家恩來! (程嬰云) 是。知恩報恩,何必要說。(正末唱) 你道是既知恩合報恩,只怕你脫身難脫身。前和后把住門,地和天那處奔?若拿回審個真,將孤兒往報聞,生不能,死有準。
(云) 小校靠后,喚您便來;不喚您休來。(卒子云) 理會的。(正末做揭箱子見科,云) 程嬰,你道是桔梗、甘草、薄荷,我可搜出人參來也! (程嬰做慌,跪伏科) (正末唱)
[金盞兒] 見孤兒額顱上汗津津,口角頭乳食噴,骨碌碌睜一雙小眼兒將咱認,悄促促箱兒里似把聲吞,緊綁綁難展足,窄狹狹怎翻身。他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程嬰詞云) 告大人停嗔息怒,聽小人從頭分訴:想趙盾晉室賢臣,屠岸賈心生嫉妒。遣神獒撲害忠良,出朝門脫身逃去;駕單輪靈輒報恩,入深山不知何處。奈靈公聽信讒言,任屠賊橫行獨步;賜駙馬伏劍身亡,滅九族都無活路。將公主囚禁冷宮,那里討親人照顧。遵遺囑喚做孤兒,子共母不能完聚;才分娩一命歸陰,著程嬰將他掩護。久以后長立成人,與趙家看守墳墓。肯分的遇著將軍,滿望你拔刀相助;若再剪除了這點萌芽,可不斷送他滅門絕戶? (正末云) 程嬰,我若把這孤兒獻將出去,可不是一身富貴?但我韓厥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怎肯做這般勾當!(唱)
[醉中天] 我若是獻出去圖榮進,卻不道利自己損別人。可憐他三百口親丁盡不存,著誰來雪這終天恨? (帶云) 那屠岸賈若見這孤兒呵,(唱) 怕不就連皮帶筋,捻成齏粉。我可也沒來由立這樣沒眼的功勛。
(云) 程嬰,你抱的這孤兒出去。若屠岸賈問呵,我自與你回話。(程嬰云) 索謝了將軍。(做抱箱兒走出,又回,跪科) (正末云) 程嬰,我說放你去,難道耍你?可快出去! (程嬰云) 索謝了將軍。(做走,又回,跪科) (正末云)程嬰,你怎生又回來? (唱)
[金盞兒]敢猜著我調假不為真,那知道蕙嘆惜芝焚;去不去我?guī)谆丶覍⒁帘M,可怎生到門前兜的又回身? (帶云)程嬰,(唱)你既沒包身膽,誰著你強做保孤人?可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程嬰云)將軍,我若出的這府門去,你報與屠岸賈知道,別差將軍趕來拿住我程嬰,這個孤兒萬無活理。罷!罷!罷!將軍,你拿將程嬰去,請功受賞;我與趙氏孤兒,情愿一處身亡便了!(正末云)程嬰,你好去的不放心也! (唱)
[醉扶歸]你為趙氏存遺胤,我于屠賊有何親?卻待要喬做人情遣眾軍,打一個回風陣。你又忠我可也又信,你若肯舍殘生,我也愿把這頭來刎。
[青哥兒]端的是一言一言難盡。(帶云)程嬰,(唱)你也忒眼內眼內無珍。將孤兒好去深山深處隱,那其間教訓成人,演武修文;重掌三軍,拿住賊臣;碎首分身,報答亡魂,也不負了我和你硬踩著是非門,擔危困。
(云)程嬰,你去的放心者。(唱)
[賺煞尾]能可在我身兒上討明白,怎肯向賊子行捱推問!猛拚著撞階基圖個自盡,便留不得香名萬古聞,也好伴鉏麑共做忠魂。你你你要殷勤,照覷晨昏,他須是趙氏門中一命根。直等待他年長進,才說與從前話本,是必教報仇人,休忘了我這大恩人。(自刎下)
(程嬰云)呀!韓將軍自刎了也!則怕軍校得知,報與屠岸賈知道,怎生是好?我抱著孤兒須索逃命去來。(詩云)韓將軍果是忠良,為孤兒自刎身亡;我如今放心前去,太平莊再做商量。(下)
屠岸賈得知晉公主產下小兒,立即派將軍韓厥“把住府門”,決心要斬殺趙氏遺孤;同時,晉公主正為孤兒的生命前途在宮中悲愁不已。從此,紀君祥把“屠”與“趙”的矛盾,不露鑿痕地“聚焦”到“搜孤”與“救孤”的沖突線上來,使劇情趨向集中、明朗,并日漸尖銳、突出。同時,搜孤的韓厥與救孤的程嬰,也就應運而生地走了戲劇前臺。
搜孤一事,《史記》曾有記載:屠岸賈親到官府追索孤兒,趙朔妻晉公主“置兒于褲中,視曰: ‘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已脫……”可謂奇巧之極。但是,紀君祥卻勇于打破前人惟奇是求的美學規(guī)范,毅然摒棄了上述情節(jié)而致力于藝術的真實性,寫成晉公主危急中只得面對孤兒輾轉唏噓,只能手捧孤兒哭求于人,以這種濃于生活氣息又宜于演員發(fā)揮的真切場景,使舞臺彌漫著凄惻感人的悲劇氛圍。這就刪汰了史料中的迷信神秘色彩,排除了前人的封建宗法觀念,也不致表演庸俗化而有損于舞臺藝術美,體現(xiàn)出戲劇生命植根于舞臺的美學規(guī)律。
同時,紀君祥沒有機械地按照先前史書所載,去寫作為趙家門客的程嬰只為報恩才救孤;而是通過趙朔妻之口,強調程嬰在趙氏“家屬上無他的名字”,只是一介“草澤醫(yī)人”,和趙家沒有主仆之分。這可謂于細微處見精神:因為,程嬰既是鄉(xiāng)野醫(yī)士——民間救死扶傷的職業(yè)善人,自然就帶有扶危濟困、急公好義的美好秉性。這就暗寓著他的救孤活動源于社會道義感,并從而暗藏著全劇的審美觀照重心——救孤事業(yè)的正義性和崇高感。
再者,劇作家沒有簡單地寫程嬰一開始就見義勇為,而是寫公主求他時,他首先很感為難,說道:屠岸賈已“張掛榜文”,若抓住藏孤者,就“全家處斬、九族不留。我怎么掩藏的他出去?”接著趙朔妻既從人情事理上感化,又以跪拜哀求來打動,程嬰這才答應了,這既反襯了當時藏孤、救孤的極度艱危,又顯示了人物在特定情勢中的真實心境,所以,程嬰雖已應允,卻還要向趙朔妻追問一句:假如你被逼暴露了我的救孤之事,豈不兩姓都完?不僅表現(xiàn)了程嬰的謹慎、精細,酷肖“草澤醫(yī)士”的心性,而且使劇情又自然地推衍出晉公主以自縊滅口來安定程嬰的新波瀾。作品一波三折,戲味濃釅;舞臺形象也更加生活化、人情化、個性化。
韓闕因“佐于屠岸賈麾下”,被逼“把守公主的府門”,卻正氣凜然,指責“屠岸賈,你好狠也!”并唱道: “有一日怒了上蒼,惱了下民,怎不怕沸騰騰萬口爭談論,天也顯著青臉兒不饒人!”以擬人化手法,運用活脫的語言,將抽象的義理、內蘊的民心,轉之為可視的生動形象,樸素地伸張了進步的民本思想,雄辯地頌贊了人民的偉大力量,巧妙地涵蘊了這場反屠斗爭在廣闊背景上的正義性和必勝性,為后面趙氏孤兒的擒殺屠賊,烘托了典型環(huán)境。
正當觀眾對這位愛憎分明的韓將軍投以敬重,并料定趙氏孤兒定能順暢地由他放出逃生而預作慶幸時,出乎人們意料,戲劇卻是另一番鋪展:韓厥見程嬰慌忙抱藥箱出門,竟下令拿住程嬰,兩度盤問,兩度放行,又兩度叫回,并故意反復查詢“可有甚么夾帶?”而后徑直當面點破:我早知“你便藏著那未滿月麒麟種(暗喻趙氏孤兒)!”把“小校”等警戒人員支使開去,他終于揭開藥箱看出了孤兒。劇情為之一宕,觀眾不由得心弦一緊。然而,韓厥卻開玩笑說道: “程嬰,你道(藥箱內)是桔梗、甘草、薄荷,我可搜出人參(代指孤兒)來也!”他這風趣、詼諧的戲謔語言,與程嬰慌張跪求的緊迫情態(tài),莊諧雜陳,相映成趣,在悲壯劇的舞臺上,伴隨著輕喜劇的特異效果,拓展了舞臺意境,豐潤了戲劇格調,使雜劇更有情致,更富韻味。
這時,韓厥唱道,“見孤兒額顱上汗津津,口角頭乳食噴,骨碌碌睜一雙小眼兒將咱認,悄促促箱兒里似把聲吞。”劇作家筆蘸激情,對趙氏孤兒這個舞臺沖突的聚光點,于此作了重彩描繪。紀君祥巧辟蹊徑,未用“天庭飽滿”、“粉妝玉琢”之類的熟語套詞來形容,也沒有徑直憑自己眼光去作靜態(tài)描敘;而是著意從韓厥的視角、伴帶韓厥特有的思緒,去審察并展示孤兒的情態(tài):額顱汗津津,既是嬰兒鎖于藥箱悶熱難受的必然結果,也是韓厥矛盾心情十分緊張的真實反映。口角乳食噴,進一步為嬰兒傳神寫照,顯示他那自在吮乳、稚嫩天真的面容,多么可愛;同時,他那嗷嗷待哺、滋滋貪食的樣子,又多么可憐! “骨碌碌睜一雙小眼兒將咱認”,實在是全曲的“曲膽”,這獨到的神來之筆,以象形象聲的描繪,維妙維肖地刻畫出小兒活潑動人的美態(tài),并透示出韓厥見之生愛、慈善溫良的心性;不僅小兒靈秀聰穎的神態(tài)躍然紙上,也使韓厥由小兒之客體轉化為自己主觀意象的移情通感,栩栩如生地再現(xiàn)了出來,并促使觀眾也能如臨其境,與角色一起形成緊張酸楚而又溫馨柔美的意境,從而將隱顯結合、虛實相生的中國戲劇美學,做了精彩的發(fā)揮,產生動人心魄的藝術震撼力。
最后,韓厥自愿“硬踩著是非門,擔危困”,果斷地放程嬰抱孤外逃,并高唱要留“香名萬古聞”而自刎,在舞臺上矗立起雄健豪勇的塑像,形成了全劇的第一大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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