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植物之中竹難寫,古今雖畫無似者。
蕭郎下筆獨逼真,丹青以來唯一人。
人畫竹身肥擁腫,蕭畫莖瘦節節竦。
人畫竹梢死羸垂,蕭畫枝活葉葉動。
不根而生從意生,不筍而成由筆成。
野塘水邊碕岸側,森森兩叢十五莖。
嬋娟不失筠粉態,蕭颯盡得風煙情。
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
西叢七莖勁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見。
東叢八莖疏且寒,憶曾湘妃廟里雨中看。
幽姿遠思少人別,與君相顧空長嘆。
蕭郎蕭郎老可惜,手顫眼昏頭雪色。
自言便是絕筆時,從今此竹尤難得!
這是我國最早的一首題詠畫竹的詩,是白居易為答謝蕭悅贈送竹畫而寫作的。
白居易(772—846),唐代詩人。字樂天,祖籍太原,遷居下邽,生于鄭州新鄭(今屬河南)。貞元十六年(800)進士及第,曾任翰林學士、左拾遺,因武元衡被刺,上書言事獲罪,被貶為江州司馬。后歷任忠州、杭州、蘇州等刺史,秘書監、太子少傅等職。晚年以刑部尚書致仕,閑居洛陽,修香山寺,自號“香山居士”。與元稹齊名,世稱“元白”,他們一同倡導寫作新樂府,發揚詩歌的現實主義精神。他工詩,善書法,對繪畫有很高的藝術鑒賞能力,寫過很多題畫詩。有《白氏長慶集》傳世。
蕭悅,唐代畫家。蘭陵(今山東蒼山)人,曾任掌管音律的協律郎,善畫竹,有雅趣,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列其名于“能品”中,云: “盧弁貓兒,白旻鷹鴿,蕭悅竹,又偏妙也。” 《宣和畫譜》稱:“蕭悅,時官為協律郎,人皆以官稱其名,謂之蕭協律。唯喜畫竹,深得竹之生意,名擅當世。”宋御府藏其作品有《烏節照碧》、 《梅竹鶉鷯》、 《風竹》、《筍竹》等圖。他很秘重自己的竹畫,不肯輕易下筆,不肯隨意滿足求畫者的要求,“有終歲求其一竿一枝而不得者。”(白居易《畫竹歌引》)所以,他的畫作很少流傳。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與蕭悅交游,蕭悅知道白居易喜愛繪畫藝術,特意畫了十五枝竹,贈給好友,居易“厚其意,高其藝”,寫下這首飽含情感的詩。
全詩二十六句,按三個詩段,逐步展開詩思,最后,借題發揮,寄寓感慨,點明題旨。
詩的前八句,盛贊蕭悅的畫竹藝術。詩人先用層層推進的手法,逼出“舉世無倫”的觀點。花卉、松竹等植物中,竹最難畫;蕭郎擅長畫竹,在無數畫家中,獨獨他能畫得逼真傳神,所以他是古今畫史上畫竹第一人,無人與他匹敵。接著,詩人再用對比的手法,說人家畫竹“身肥擁腫”、 “梢死羸垂”,蕭悅畫竹“莖瘦節竦”、 “枝活葉動”,兩兩比照,進一步說明蕭郎畫竹“逼真”,突現蕭悅畫竹造詣的深邃,與序文“舉世無倫”緊相呼應。
中間十二句,描寫竹畫畫境。 “不根而生”兩句,是說蕭悅所畫的竹子,是經過畫家的藝術構思和巧運筆墨創造出來的,已經不同于自然界中的竹子。 “野塘水邊碕岸側”,碕岸,曲折的陡岸。在野塘曲岸的水邊,長著兩叢竹子。畫境中的主體是十五莖竹,陪襯、點綴著野塘、碕岸。蕭悅這幅畫,畫得極細致,很灑脫。 “不失筠粉態”,連竹皮上一層白色粉狀物也畫出來,顯得分外新鮮; “盡得風煙情”,竹子在風煙中搖曳,姿態十分蕭灑,具有真竹那種情致。正因為蕭悅畫竹“逼真”,詩人便很自然地運用“以畫作真”的手法,寫出“舉頭忽看不似畫”以下六句。先寫聽覺,風敲竹,發出幽悠的聲音, “低耳靜聽”可以聽得;后寫視覺,西邊的七枝,勁健有力,記得曾在杭州天竺寺前的石上見過;東邊的八枝,清寒疏宕,記得曾在洞庭湖湘妃廟里雨中見過。通過聽覺與視覺的交互感應,更增添了竹畫的真實感。這一段詩句,在清潤可愛的竹子意象里,我們仿佛看到了畫家的、同時也是詩人的襟懷抱負。明代謝榛《詩家直說》: “白樂天《畫竹歌》 ‘西叢七莖勁而健,……憶曾湘妃廟里雨中看。’此作造語清潤,讀者襟抱灑然,能發萬里之興,所謂淘沙拂金,難得之句也。”
最后“幽姿遠思”六句,為畫家蕭悅的不幸遭遇發出感嘆。“幽姿遠思”,形容畫竹幽雅的姿態、高遠的情韻,這樣的竹畫卻無人賞識,詩人、畫家只得相顧長嘆而已。蕭悅年事已高,貧窮困乏,“手顫眼昏頭雪色”,形象描繪中滲透著詩人無窮的憐惜深情。蕭悅平素很少留下真跡,自言畫好這幅竹畫,便要擱筆了,因此這幅竹畫更有可貴的價值。 “絕筆時”,暗用孔子的典故,相傳孔子作《春秋》,至魯哀公十四年絕筆。本詩指蕭悅從此不再作畫。整首歌行逶迤寫來,到結穴處,用“空長嘆”來收煞全詩, “長嘆”的內涵是多方面的:蕭悅要“絕筆”不畫,一可嘆;蕭悅老邁,二可嘆;竹畫不被人賞識,三可嘆;蕭悅懷才而不遇,四可嘆,可見白居易這首題畫詩有著極深的寄慨。 《唐宋詩醇》云: “波瀾意度,直逼子美堂奧,與香山平日面貌不類,蓋有意規倣子美題畫諸作而為之者。”這個評論,鞭辟入里,尤其是指出杜甫題畫詩的深遠影響,更是給人啟迪良多。
這首題畫詩寫出“不根而生從意生,不筍而成由筆成”的詩句,實質上提出了“意筆俱重”的繪畫理論問題,反映了當時畫家們的共同藝術追求。繪畫創作固然要靠畫家精心地進行藝術構思創造出“畫意”,但還要借助于筆墨功夫,將這種“意”表現出來,構成氣韻生動的畫象和畫境。強調意、筆俱重的觀念,可以促使畫家加強繪畫技巧特別是筆墨工夫的磨練,完全符合藝術辯證法。繪畫理論家張彥遠說: “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于用筆。” (《歷代名畫記》)詩人方干也說過:“雖云智惠生靈府,要且功夫在筆端。” (《項洙處士畫水墨釣臺》)他們和白居易一樣,都闡發了“意筆俱重”的道理,在我國繪畫發展史上產生過積極作用。
上一篇:《畫竹歌》題畫詩賞析
下一篇:《米庵題壁絕句二十首(其九)》題畫詩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