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黃陵廟記》原文與賞析
諸葛亮
仆躬耕南陽之畝,遂蒙劉氏顧草廬,勢不可卻,計事善之。于是情好日密,相位總師,趨蜀道,履黃牛,因睹江山之勝。亂石排空,驚濤拍岸,斂巨石于江中,崔嵬巑岏,列作三峰。平治洚水,順遵其道,非神扶助于禹,人力奚能致此耶? 仆縱步環覽,乃見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巒如畫。熟視于大江重復石壁間,有神像影現焉。鬢發須眉冠裳宛然如彩畫者,前豎一旌旗,右駐一黃犢,猶有董工開導之勢。古傳所載,黃龍助禹開江治水,九載而功成,信不誣也。惜乎廟貌廢去,使人太息! 神有功助禹開江,不事鑿斧,順濟舟航,當廟食茲土。仆復而興之,再建其廟貌,目之曰黃牛廟,以顯神功。
黃陵廟,原名黃牛祠 (歐陽修《黃牛峽祠》詩),又名靈感廟 (陸游《入蜀記》)、洺川廟 (范成大《吳船錄》)。位在西陵峽中黃牛峽南岸的山趾上,面臨長江,背依山巖。由于在廟后高峻的崖壁上,有黑跡如人,黃跡如牛,仿佛人牽牛的形狀,神奇莫測,因此逐漸形成種種傳說,所以人們立祠祭祀。
據地方志記載,黃陵廟始建于唐宣宗大中元年 (847)。宋仁宗景祐三年 (1036) 歐陽修為夷陵令,第二年曾至黃牛峽游覽,其時廟名黃牛峽祠。陸游于宋孝宗乾道六年 (1170) 入蜀時經過,據在《入蜀記》 中記載,已于宋高宗紹興年間 (1131-1161) 改名為靈應廟。范成大于宋孝宗淳熙四年 (1177) 出蜀時經過,所見廟名又改為洺川廟。黃陵廟之名,很可能來自這篇偽托的諸葛亮碑記,后來卻弄假成真、喧賓奪主,這個名稱一直傳到今天。按理推測,北宋的歐陽修,南宋的范成大、陸游游歷時,既無黃陵廟之名,又不見此碑,作偽的時間至少在南宋孝宗淳熙年間以后。
而且碑文的結構、文氣不類漢人,內容也不可能出自諸葛亮之手。偽撰此碑者,并非通人,所以處處露破綻,下面酌加詮釋剖析,以證其偽。
“仆躬耕”九句,寫諸葛亮的身世及到黃牛峽的原因。大意是我原來在南陽隱居躬耕,不意受到姓劉的人親到草廬敦請,情勢不可推辭,謀慮事情又互相契合,于是關系日益親密,以丞相的地位統領部隊,奔馳蜀道,來到黃牛峽,因而得見江山的勝景。從來碑記文中,即使偶有作者自述經歷,也決無如此表達的。且諸葛亮和劉備是君臣的關系,劉備生前,諸葛亮稱之為陛下,死后稱之為先帝,哪有可能以第三者的身分稱之為“劉氏”的?遑論諸葛亮有無率兵來到黃牛峽的事實了。
“亂石”九句,寫黃牛峽驚險的形勢及黃牛神助禹治水的功績。其中“亂石排空,驚濤拍岸”,是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詞語,抄襲來放在這里,實在不倫不類。“斂巨石列作三峰”,據明雷思沛《荊州方輿書》:“又東為黃牛山,灘曰黃牛灘,江中有三石磥砢,南岸重嶺疊起,最外高崖間有石,如人負刀牽牛,人黑牛黃,成就分明。”江中的三塊石磯,稱作“三峰”已不類,而且傳說中的夏禹治水、主要是開鑿、疏浚河道,未有壘石為山之說。因為即使是神話,多少要和現實有相當的聯系或想象,如何能如此不著邊際。
“仆縱步環覽”至“信不誣也”,寫黃牛峽崖壁上的影跡和黃牛神的聯系,并以古書記載有黃龍助禹開江治水,證明其說確實不虛。這段文字尤其離奇,古書如《拾遺記》等,雖有“禹盡力溝洫,導川夷岳,黃龍曳尾于前,玄龜負青泥于后”的記載。可書中說的是黃龍,碑文作者也明明寫的“黃龍”二字,這和黃牛峽的黃牛毫無聯系,如何能張冠李戴,作出“信不誣也”的結論呢。以諸葛亮的明智,焉能寫出這樣不通的文章。即使理解為崖壁上人形的跡象為黃龍神,黃牛是神的坐騎或役畜,那么廟何以又稱作黃牛廟呢? 實在莫可究詰。
“惜乎”十句,寫重修廟宇的經過。按碑文的說法,神廟和塑像當建于漢代,至諸葛亮時已經廢圮,所以要重修廟宇,再造金身。奇怪的是碑文說命名為黃牛廟,而題目又稱《黃陵廟記》,推其涵義,該是原名黃陵廟,諸葛亮重修時改名黃牛廟。這個解釋當然十分勉強,因為如果黃陵廟命名在前,碑記中宜有點明,且題目亦不應作 《黃陵廟記》。
綜合有關情況考察,黃牛祠的建造,當由于黃牛峽水急灘險,航行的船只多覆溺,加以那里巖壁有黃牛的影跡,船民驚以為神,立祠祭祀,以祈保佑。陸游 《入蜀記》引北宋張商英有首廟贊,很能說明這個原因:“壯哉黃牛,有大神力。輦聚巨石,百千萬億。劍戟齒牙,磥硊江側。壅激波濤,險不可測。威脅舟人,駭怖失色。刲羊釃酒,千載廟食。”可見因黃牛灘險惡,舟人立祠媚黃牛神,以求保佑,助禹開江治水之說純屬附會。所以廟的始建,必然在江上航行繁盛以后,方志記載唐宣宗大中元年之說,應該是可信的。歐陽修等人所見,可能仍為唐人廟宇之舊,因此雖記下種種異名,絕無黃陵廟之說。
所謂諸葛亮的碑文,自是宋代以后重修廟宇時所立。托古自重,是古人常有的狡獪,不宜盲信。但從碑文“目之曰黃牛廟”和《黃陵廟記》題目和正文不相應的破綻,可以獲知重修前原名黃牛廟。重修后才以黃陵廟之名取代原名。
總之,研究黃陵廟的由來和興盛,應該和川江航運的發展和繁榮密切相關,今天見到的黃陵廟,是明代萬歷四十六年 (1618) 重建的,宏大壯麗。已非宋歐陽修等所見和偽撰諸葛亮碑時的情狀。這自是明萬歷間經濟發展,川江航運高度繁榮的產物。否則黃牛峽地處荒僻,后民稀少,如何能集調大量的財力物力,興建這樣盛大的廟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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