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泊船瓜州》原文與賞析
王安石
京口瓜州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望月思鄉人之常情,故梁簡文帝有“今夜月光來,正上相思臺”(《望月詩》); 李白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 杜甫有“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夜憶舍弟》)的名句。王安石《泊船瓜州》中的“明月何時照我還”,同樣是思鄉佳句,但境況、意趣卻自有不同。
瓜洲,一作瓜州,或瓜埠洲,在揚州市南的江邊,由長江泥沙淤積而成,狀似“瓜”字,故稱“瓜洲”; 又因它是淮、泗合流后大運河入江的門戶,地處江北岸的揚州市邗江縣南,與長江南岸的京口 (即今鎮江市) 隔江斜對,自唐開元以來,就成為南北水路交通的重要集鎮和渡口,白居易《長相思》中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中的“瓜洲古渡頭”即指此處; 有名的鑒真大師從揚州起程東渡日本,三次都是從這里入江起航的。鐘山,古名金陵山,又名圣游山,北山; 《搜神記·蔣山祠》 云: 漢末秣陵 (即金陵) 尉蔣子文逐賊至此,傷額而死,成為山神,故又名此山為“蔣山”; 又因山上多有紫色巖層,陽光下紫金色耀眼,人亦稱其為紫金山。自漢晉以來,多有名勝古跡,為游人向往之地。比如北宋名相王安石在金陵城東七里,西距鐘山也七里的半途處,即今南京市中山門北白塘有一故居,人稱“半山寺”,王安石中年一度,特別是晚年罷官后,就常住這里; 宋神宗元豐七年改賜“半山寺”為“報寧寺”,宋哲宗元祐元年四月王安石因變法失敗憂憤而死后,就埋葬在半山寺后,寺前有半山園,今僅存清同治時重修的一座“半山亭”及數間瓦舍; 半山寺東不遠處還有晉人謝玄及其子孫居住處“謝公墩”遺址,亦不乏憑吊之人……
從來對《泊船瓜洲》的寫作時間就有爭議:一說寫于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 四月,王安石上書變法,奉詔任翰林學士,“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途中; 筆者認為此詩寫于熙寧八年 (1075) 春,時年55歲的王安石奉詔第二次為宰相,在“為報君王勉力行”的途中。何以見得? 自熙寧三年與韓絳一起任宰相后,他就受到守舊派的強烈攻訐; 王安石多次提出辭職,歸隱鐘山,神宗不允,直到熙寧七年,神宗才允許他罷相“知江寧府” (即今南京),回到了鐘山故居。由于宰相韓絳及參知政事呂惠卿等人繼行新法,矛盾重重; 迫不得已,神宗又于熙寧八年二月讓王安石重上相位——這時的王安石在數年的變法與反變法的劇烈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已備感傷痛,只是深感明主神宗的知遇之恩難報,而勉上征途; 他這時的心情是沉郁的,對歸隱故居的生活是留戀的,所以在赴京途中,從南岸的京口渡江至北岸的瓜洲古渡夜泊時,寫出《泊船瓜洲》這樣屢屢回望鐘山故居,不住留戀金陵舊地的傳世佳作,是合乎情理的。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起首即以三個地名與山、水聯貫,劃出了此次的行程路線——是從鐘山出發,由水路先到京口 (鎮江),然后再渡江到瓜洲渡頭的; 當詩人在夜幕下站在瓜洲渡頭,望著一水相隔的南岸京口市鎮的闌珊燈火,再縱目遠看鐘山故居時,由于愛戀它,所以從心理上覺得它很近很近,似乎只隔著幾層山嶺,幾個峰頭一樣。看似平淡紀景紀行,實則鄉情溢滿江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作絕句的功力,要妙在第三句須轉折有方,承上啟下,勿使斷了意脈; 王安石深得個中三昧。“春風又綠江南岸”,不僅點明了此行的時間是熙寧八年春二月,而且承上兩句留戀江南故居的意思,說此行系圣主降詔,命我復相,猶如“春風”又一次使“江南”綠滿一樣,但北邊的政治中心汴京仍處在春寒料峭之中,一場新的斗爭正在醞釀——既然如此,“明月何時照我還”一句就“合”得景情并出,余味深長! 詩人似乎在說: 還是“月是故鄉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圣明如日月的皇上啊,您還是理解和饒恕我吧! 與其在政治旋渦中被人弄得清濁不分,還不如早唱“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好——果然王安石二次復相不到一年,熙寧九年 (1076) 其愛子王雱病亡,他也在誹謗聲中又重“知江寧府”,實則等于重隱鐘山故居,一直到元祐元年(1086) 四月逝世。
這首絕句歷來被人舉為“推敲”字句的名篇。詩中“綠”字用得新巧形象,生動含蓄。洪邁 《容齋隨筆 ·續筆》 曰:“吳中士人家藏其草 (指 《泊船瓜洲》 的草稿),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綠’。”可見詩人為了表達準確的意境,忠實地在實踐著前賢“吟安數顆字,拈斷數根須”的創作格言。一般人都以為“賦、比、興”三種表現手法中,“賦”是“直陳其事”,亦即直說,似乎不是什么值得重視的藝術手法。其實王安石《泊船瓜洲》就主要用的是“直書其事,寓言寫物”的“賦”的表現手法,在直接敘述具體事情,描繪客觀景物的形象中,言情抒意,比起所謂的“比、興”手法來,不也是非常自然如畫,質樸感人的嗎! 可見北宋人李仲蒙的“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盡物也; 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 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的說法是對的。因為從物與情的關系來說,賦、比、興的本質是相同的。它們都是古代詩歌創作中重要的藝術表現手法,重此薄彼,都是不利于詩歌創作質量的提高的。
上一篇:秦觀《次韻子由題平山堂韻》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嚴嵩《洪陽洞》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