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絕句》原文與賞析
杜甫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蘇東坡云:“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干丹青不語詩。”的是至評。試看這首《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這不是一幅美妙的風景畫么? 畫面的近人處,幾棵翠綠的垂楊,枝頭有兩個黃鶯兒在婉轉歌唱。畫的上半部是青湛湛的天,一隊白鷺直指太空。遠處高山明滅可睹,遙望峰巔猶是皚皚一白——那是千年不化的積雪。畫的一側露出半邊茅屋,屋窗正對著遠山,門前是一條通江大河,水面還有許多船只——那是趁著春江水滿從江浙一帶來的遠航商船。
這首詩的意境構思實在值得我們從繪畫的角度細加玩味。從顏色和線條來看,作者把兩筆鵝黃點染在一團蔥綠之中,在青淡的空間背景上勾勒出一條白色的曲線,色澤印襯鮮明而又和諧。水是淡的,山也是淡的,天更是淡的,山頭還現出了白雪,這種構思體現了中國水墨畫濃淡對比輪廓分明的特點。從景物配置和構圖來看,飛鳥與鳴禽遙相呼應,青山與白雪化為一體,楊柳傍水而生,船只靠河停舶,房屋建筑在水邊,窗戶向著山,門口通向河。……這些安排好像平常,其實并不簡單,件件景物各得其所,互相有機聯系,其間還有一定的比例和角度,決不是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寫出來的。尤其是寫雪指出是在西嶺,言船標明來自東吳,還特別顯示出風物的地方特色。從這種意匠慘淡經營之中,我們不難看出詩人還同時具有畫家的慧眼。
杜甫對于繪畫是很有修養的。他流浪各地時,注意訪求古今名畫,像顧愷之的作品,就曾使他神往(“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和當時著名畫家王維、曹霸、韓干、王宰、姜皎、薛稷等人都有交往。他寫過很多題畫詩,題材包括鷹、馬、鶴、松、山水、園林等許多方面,對繪畫藝術發表過不少精辟見解。他的一些詩之所以同時具有畫意,決非偶然。
這首小詩,從表面上看,純粹描寫自然風光,似乎沒有什么深刻的社會意義。然而,只要我們細心體會,并不難發現其中依然蘊含著豐富細膩的思想感情。細柳新綠,這不是春天的色彩么? 黃鶯唱和,這不是春天的音樂么? 白鷺從南方飛回,正是春天的第一批客人; 冰消水漲,遠方的船兒不遠萬里而來,正說明人們已經開始了一年之計在于春的活動。這一切形象構成了一個鮮明的主題: ——春天來了。
作者以飽蘸著喜悅的筆墨,描寫這些清新活潑、生氣蓬勃的事物,以敏銳的觀察,攝下一幅萬類競榮的景色。在明麗的畫面之中,洋溢著迎春的激情; 從那輕快的節奏里,我們仿佛可以聽到春天的腳步聲,撫摸到作者隨著萬物而跳動的脈搏。詩人高瞻遠矚,看得細,想得寬,從山上的積雪聯想到人間悠久的歲月; 從江中的航船遙望見祖國遼闊的土地。“千秋”、“萬里”,這是何等開闊的胸懷! 這樣的形象反映了詩人的眼界。一個精神萎靡、心胸狹窄的人,決不可能寫出這樣爽朗的詩句。
如果聯系寫作的歷史背景,也許看得更加清楚。此詩作于公元765年,杜甫正“漂泊西南天地間”,顛沛流離,窮困潦倒; 可是他的意志依舊堅強,情緒仍然開朗、曠達、樂觀。這一時期他寫了不少充滿生活情趣的短詩,從這些作品里,我們也可以窺見詩人博大胸襟之一斑。
杜甫“晚節漸于詩律細”,在對仗方面尤用功力。本來絕句只要求兩句相對就可以了,然而他晚年有些小詩 (包括五七言絕句) 竟全由偶句組成。像上面這首詩,他題為絕句,后來就有人笑為截律。它的每一個字都是整齊地相對的。如“兩個”對“一行”,“黃鸝”對“白鷺”,“鳴”對“上”,“翠柳”對“青天”,“窗”對“門”,“含”對“泊”,“西嶺”對“東吳”,“千秋”對“萬里”,“雪”對“船”。第一聯不但前后兩句相對,而且一句之中意境還上下成對。這種情況,詩律學上稱為工對,是很特出的。
全詩語言平易通俗,并無奇字險句,似乎沒有經過多少推敲。尤其第一聯,純系白話,有的評點家說是拙句。其實不然。它自然、通脫、流暢、勻稱,信手拈來,似拙而實工。后聯中的“含”字和“泊”字,下得更是極有講究。如果讓一般人來寫,用“窗外”、“窗望”、“門旁”、“門過”等等,也能講得通。可是杜甫卻創造了一個新的語匯:“窗含”。這個“含”字用得很妙,妙在它把詩人的地位點出來了: 原來詩人是在屋子里從窗戶內向外瞧的。這個“含”字,不僅含住了西嶺千秋雪,而且把上述全部景物都收入詩人眼底。這樣就不是平板地描寫自然美,而且還表現出審美者對自然的把握和欣賞,還能引起讀者對詩人情懷的窺探和豐富的聯想,涵蘊是極深的。全詩無一字寫到人。但有了這個“含”字,便顯得一切都是從詩人眼中出發的,然而又避開正面寫人。這也許就是人在畫中而不見人的筆法吧。
再說“泊”字。我們知道,這首詩作于四川成都。如果用“門旁”、“門過”,那么凡是長江上游沿岸任何地方都可以,未免失之太泛。“泊”字能夠說明,那些長江下游的遠航船只,不是在這里尋常過往,而是停泊、聚集于門前,足見附近必定是個不小的水陸碼頭。另外,此刻杜甫正頗有離蜀去吳之意,(“三年望東吳”)。這里下個“泊”字,似乎還隱含著見鞍思馬之意: 去不去東吳呢?有順路的船在門外等著哩。詩人的躊躇心情,在這個字里不是也多少透露了一點消息嗎?
全詩各句貌似相對獨立而實際卻互相關連,應當貫穿起來理解。第一句從眼前近景說起,開窗聞鶯而見柳; 第二句由近及遠,抬頭望鷺又見天; 第三句憑窗遐想,由無邊的空間追尋到無窮的時間; 第四句也許是出門散步,又由船只而回到行旅、人事的思索。渾然一體,不露半點針線痕跡。從實到虛,又由虛回到實,意味無窮。舊注有以春夏秋冬四時景詮釋的,實在未免既穿鑿而又割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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