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夔·州·歌(十首選六)》原文與賞析
杜甫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
白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
白帝夔州各異域,蜀江楚峽混殊名。
英雄割據非天意,霸王并吞在物情。
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
楓林桔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
蜀麻吳鹽自古道,萬斛之舟行若飛。
長年三老長歌里,白晝攤錢高浪中。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
干戈滿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涼。
閬風玄圃與蓬壺,中有高唐天下無。
借問夔州壓何處?峽門江腹擁城隅。
杜甫在成都留住了五年,梓州一年,輾轉從云安來到夔州。這是雜寫風物的夔州歌十絕句中的第一首。杜甫所以南奔,一是由于當時劍南節度使嚴武已死,自己失去了依傍,加上當地叛亂又起,刀光劍影,一個窮書生回天乏力,只能走為上策。二是聽說江東的荊湘一帶,魚美米賤,風景宜人,也想乘興東游一番。這樣,夔州這個水陸碼頭就很有吸引力了。夔州古屬東巴郡,意即大巴山之東。它和中巴、西巴、合稱為三巴。
夔州歌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寫景狀物,清晰如畫,不加太多的雕飾。試看“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這兩句,除去“開辟”兩字用得極具動感,能給人以豐富的聯想外,其余均平鋪如畫,連方位都不差。開頭“中巴之東巴東山”一句七字,全是平聲,頗不合絕句的格律。其實任何偉大的詩人,都在嚴守自己的格律,又都在突破自己的格律。杜甫晚年在夔州寫的詩如 《秋興》等,格律是用得很細的。這里所以要這樣用,一句話,要準確說明山川形勢,不能以詞害意。要不然,就不會說杜甫的山水詩是“圖經”了。
“白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這兩句,就韻味盎然了。一個“鎮”字,把白帝城的“高”、“險”、“雄偉”,囊括無遺。“百牢關”,在漢中沔縣西南,嵯峨巨石林立,為入蜀要道,相傳為諸葛亮所建。杜甫在這里信手拈來,就進一步把白帝城的重要性烘托出來了。
第二首是落筆于地理環境,轉入寫歷史的絕句。
白帝城、夔州雖說挨得很近,但畢竟是兩座城,各有管轄范圍,因而成了起句中的“各異域”。瞿塘峽,有人說是蜀江,有人說是楚峽,蜀之尾,楚之頭,都說得通,所以成了“混殊名”。
這開頭上下兩句,內容貼切,對仗工整,平仄上很協調,后三字一正說一反說,頗有變化。杜詩的工力,從這些細小處也能看出來。
下面兩句那是寫這個地方的歷史了。英雄割據,是說的東漢末年公孫述在這一帶擁兵自重,殘害人民,結果兵敗被殺。“非天意”,是指逆天行事。霸王并吞,是指漢高祖劉邦,以這塊地方為基業,不搶不掠不擾民,實行王道統治。最后,他終于打敗項羽,取得天下。“在物情”和“得民心”這類詞,意思十分相近。杜甫經過推敲,大概認定“得民心”三字意太直,也有點濫,所以用了前者。
“非天意”是反說,“在物情”是正說。這兒一反一正和上面一正一反,正嚴絲合縫。古詩的嘔心瀝血,也常表現在這些方面。
絕句,實際上就是截句,把一首律詩截成兩塊,或取上半塊,或取下半塊,或取中間兩副對子的四句。這種掏心子的絕句,難度要大些。可杜甫特別喜愛這一種。他在成都草堂時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以及在來夔州路上夜泊野渡時寫的:“江月去人只三尺,風燈照夜欲三更。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潑刺鳴”等,都已成了千古絕唱。
第三首是寫山村風景的絕句詩。
赤甲和白鹽是構成瞿塘峽一東一西兩座山峰。俱刺天,表示很高,據測算約1500米。這樣的起句,回旋余地很大,下面文章怎么做都行。可跟上“閭閻繚繞接山顛”這一句,就把范圍縮小到只剩下山村的風光了。閭閻是指莊戶人家的門窗、閣樓之類的建筑,互相依傍著,炊煙裊裊,綿延不斷,快到山顛啦。下面那是進一步描寫這山村,映入眼簾的是一幅中秋時節,五谷豐登的歡樂圖。“楓林桔樹丹青合”,楓林紅、桔樹綠、果子黃,聽憑丹青妙手來畫,也畫不盡哩。“復道”,原指“游廊”之類的建筑。復道重樓,是指高大、深遠、豪華的建筑群。山村的房子哪有什么豪華可言,可卻有個特點,依山勢而建,遠遠看去,也頗具復道重樓的氣派。所以,杜甫在這里脫口吟了句:“復道重樓錦繡懸”,認為山村的風光一點也不比富貴人家差。
這樣一來,這首小詩就極富詩情畫意了。
杜甫對人民的生活一直是關注的。他自己也過著“潦倒新停濁酒杯”那種窮書生的日子。兩者一結合,他的詩中就不時流露出要為勞苦大眾鳴不平,唱贊歌的氣息。《三吏》、《三別》是其中的佼佼者。這回,他來到夔州這個水陸碼頭,自然不會忘了要找撐船掌舵的長年三老一塊兒嘮嘮。這第四首詩,就是這段生活的結晶。“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這開頭兩句,就把長江航線上雖說十分危險,但仍是相當繁忙的景象全點染出來了。蜀麻、吳鹽只是代表,其他可想而知。一斛古時有說五斗,有說十斗。“萬斛”是極言其多。就是這些大船載著吳鹽,載著蜀麻,上水下水,互相交換,商人從中漁利。“行若風”三字,既有船行之快,也有獲利之厚雙重的意思。
第三句“長年三老長歌里”,是全詩的關鍵。上水也好,下水也好,都要過三峽。三峽之中急流涌撞,險灘成群,稍一不慎就會船毀人亡。可是這些長年三老,哪怕在鬼門關前來來去去,也要用山歌來渲泄自己胸中的豪氣。“長歌里”三字,杜甫想必是反復推敲了的。如果單要表現豪情,大可把下面這個“高”字調上來變成“長年三老高歌里”,下面隨便填個“險”字,變成“白晝攤錢險浪中”,也是可以的。但是這樣一來,意思就有點變了:“高歌”是指昂奮勇進的豪情,可船夫們的歌是豪中帶苦,苦歌豪唱。只有一個“長”字,才能充分體現。長歌一串,苦歌一片。
最后一句“白晝攤錢高浪中”,攤錢是指賭博。這些船中客商,晚上做著發財夢,睡足了,大白天哪怕風急浪高,仍然在船艙中吆五喝六賭博,一心想贏大錢哩。
這首小詩讀來盎然成趣,發人深思。
武侯祠,成都有,夔州也有。杜甫對諸葛武侯是十分崇拜的。凡遇武侯祠必定拜謁,必定寫詩,而且對武侯祠中的松柏也特別傾注著深情。曾經寫過 《古柏行》等詩。這首詩的開頭兩句,是在意料中的:“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這和在成都寫的:“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三句“干戈滿地客愁破”中的“干戈滿地”,主要是指嚴武死后,他手下的部將崔旰、楊子琳等人又互相攻伐,造成內亂。外面是吐谷渾、吐蕃等又在邊陲入侵,難民紛紛逃進四川來。杜甫就這樣流浪到蜀尾楚頭的山城來的。“客愁破”的破字,筆者認為有雙重的內涵: 一重是對眼前的松柏而言。因為杜甫這回拜謁正值夏天,赤日炎炎,有了這片陰涼,正好消暑,愁中得樂,所以叫做破。且為第四句“云日如火炎天涼”開路。可這種的破是暫時的。離開后,這客愁又會立即涌上心頭,沒多少意義。二是對諸葛武侯的精神而言。武侯一生,鼎足三分,運籌帷幄; 六出岐山,忠心耿耿要匡復漢室。因為早逝,壯志未酬,然而精神永存。有這種精神,還怕不出第二個諸葛亮嗎? 討平這些蟊賊算個啥! 想到這些地方,他的客愁真個會破了。所以,杜甫在這兒特意用了個“破”字,是經過篩選了的。
第六首是從神話寫到現實的即興詩。
三峽和江漢平原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一直流傳著許多神話故事。屈原也是三峽秭歸人。在 《離騷》里他就引用了不少神話。從這往后,更多神話都在書中出現。第一句“閬風玄圃與蓬壺”,就是描述神仙遨游中自在、歡樂的三個神話。第二句于是立即加以補充:“中有高唐天下無。”高唐是寺館名,這兒和陽臺同義,都是巫山神女和楚王繾綣幽會的地方。這樣的故事自然是獨一無二的。第三句轉回到夔州身上來:“借問夔州壓何處?”第四句點題答復:“峽門江腹擁城隅。”夔州城的環境,早有介紹,這里說得更形象化了: 峽門就是夔門,連同江水很長的一段,都擁在城墻邊哩。這首詩又等于是“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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