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原文與賞析
李白
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
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
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
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
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云作臺。
云臺合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
明星玉女備灑掃,麻姑搔背指爪輕。
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
九重出入生光輝,東來蓬萊復西歸。
玉漿儻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
丹丘子,即李白好友元丹丘。丹丘與李白過從甚密,影響很大。李白30歲寫的《上安州裴長史書》 中已稱其為故交。李白晉見安州“郡督馬公”,丹丘亦在彼處,并對馬評論李白之語“親接斯議”。元丹丘拜隋州道士胡紫陽為師,而李白亦“與紫陽神交,飽飧素論,十得其九”,并為其撰《漢東紫陽先生碑銘》。玄宗女弟玉真公主,出家為持盈法師,李白和元丹丘都和她有所交往,魏顥《李翰林集序》說“白久居峨嵋,與丹丘因持盈法師達,白亦因之入翰林?!痹で鹣群箅[居嵩山和石門山,李白都趕去相會。二人交游長久,感情深厚,多有詩書往還,對李白求仙隱居思想有很大的影響。關于本詩,《分類補注李太白集》蕭士贇注說:“比喻元丹丘為仙人東來于蓬萊,復西歸于華山也?!睆偷┐髮W編《李白詩選》又進一步確定是“天寶五載李白在越地送他的道友元丹丘到華山去時所作”。而詹锳《李白詩文系年》則認為蕭注“大誤”,說“這篇是送元丹丘東行詩”,并與《送程劉二侍御兼獨孤判官赴安西幕府》等八篇系于天寶二年下,“疑俱為供奉翰林時作”。郁賢皓《李白叢考》更認為“此詩當是李白在東蒙一帶送元丹丘西游華山而作”。以上各說,就史實說,郁賢皓所據者是杜甫《玄都壇歌送元逸人》詩中有元逸人隱東蒙山事,而指元逸人為元丹丘,尚乏佐證。就詩意說,本詩明明有“云臺合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句,是元丹丘在送別時已在華山中了,且未有史料證明他在華山以西另有隱居地點,故詹說近是。
丹丘與李白青年訂交,志趣相合,且以一道者出入九重,名動君王,這在仕途不遇轉而追求神仙生活的李白眼中,端是不凡; 華山云臺,本非尋常所在,今又成了丹丘寄居之地,就更顯得神奇。于是,愈是著力刻畫華山的奇險壯麗,就愈加襯托出所居仙人的不凡,這就是送別丹丘為什么卻先從華山寫起的道理。
從“西岳崢嶸何壯哉”到“翠崖丹谷高掌開”是寫華山的雄奇壯麗,以為元丹丘出場作引。華山詩文,歷代紛出,而能自有特點,著實不易,李白是怎樣寫的呢? 第一,氣勢磅礴的開篇。將寫華山,先以“西岳崢嶸何壯哉”贊之,猶如雷響云霄,山崩足下,雄渾豪邁,氣韻十足。這個開頭,其妙有三: 崢嶸,山之奇狀也; 壯,山之氣勢也; 一形一神,極精當地概括出華山的概貌,此一也。就詩章言,首句筆力千鈞,如元氣起自丹田,流貫七經八脈,帶起全篇,豪氣充溢,此其二也。就讀者言,未進山門,先聞洪鐘,頓覺精神大振,再觀一梁一棟,自覺處處有神,增加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量,此其三也。第二,一石兩鳥的寫作方法。華山之奇有二,一是山勢險絕,一是起源神異。若分別敘寫,本亦無不可,但所需筆墨必多,且文筆分合,影響文氣貫通。詩人落筆于山之原起,而山之崢嶸亦隨之而出,并得以闡釋和描繪。于是虛幻與真實,神話與現實,過去與現在,描寫與解說,諸多方面都有機地結合為一整體。在欣賞時要注意以下問題: 一是華山的形成先從黃河寫起,而對黃河的描寫則是從詩人的視角和感覺寫起。為什么先從黃河寫起呢?《西京賦》薛綜注說:“巨靈,河神也。華山對河東首陽山,……此本一山,當河,河水過之而曲行。河之神以手擘開其上,以足踏離其下,中分為二,以通河流。手足之跡,于今尚在?!币蛏疆敽?,才有巨靈開山,故寫華山之成,不能不先寫黃河。黃河雄渾莽莽,而這里偏說其“如絲”,是遠眺之感也,登高遠眺,惟見濁流一線,來自天際,忽覺地動山搖,俯視則見激流湍渦,盤旋猶如車輪之轉,由遠及近,雖追溯歷史,但隱然有詩人主觀視覺在內。二是李白沒有把巨靈開山作為天地初分之事,而是把它放在黃河呈現“榮光休氣”、“千年一清”瑞象而出現“圣人”之后,這樣就把華山的出現和存在與治世的“圣人”聯系在一起,更襯托出居此山之人的不同平常。三是筆勢雄健,文氣豪壯,黃河是奔瀉“萬里”的,水勢是“觸山動”的,澎湃之聲是“秦地雷”鳴的,巨靈是“咆哮”的,波是“洪”的,流是“噴”的,在巨靈大力作用下,三峰是“卻立”的,丹崖是如手掌的五指岔“開”的。凡此種種,都蘊寓一種巨大的力量,讀來感覺有種不可遏止的生命力的躍動,并將靜態景物化為動態的物象,且又上承“何壯哉”,一氣貫下。
“白帝金精運元氣”以下四句,是寫元丹丘在華山具體寄居地云臺,并由云臺引出詩的主人公元丹丘。前兩句以另一個神話敘寫云臺的形成。白帝,《漢書·古今人表》:“上上圣人少昊帝,金天氏。” 《史記·高祖本紀》集解:“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卑椎奂瓷訇唤鹛焓?,其治所即在華山,《枕中記》:“金天氏為白帝,治華陰山。”金精則為太白星,《史記·天官書》正義:“《天官占》云: 太白者,西方之精,白帝之子,上公大將軍之象也?!蔽鞣接谖逍袨榻?,故曰金精。白帝,金精都是不平常的神靈,由他們“運元氣”所創造的云臺,就自然不同尋常。要注意兩點: 一是帶有浪漫色彩的寫景方法,慎蒙《名山記》說:“今觀山形外羅諸山如蓮瓣,中間三峰特出如蓮心,其下為云臺峰,自遠望之,宛如青色蓮花開于云峰之上也?!崩畎椎摹笆魃徎ㄔ谱髋_”,既是對云臺的如實寫照,又充滿了豐富的想象。二是白帝、金精的神話中并沒有他們創造云臺的傳說,是李白采用了傳統的題材并加以改造,創造出的新的意境,以更好地為表現詩的主題服務。后兩句是寫云臺的特點: 一是其高,二是為仙人之居,這就是元丹丘,很自然地將主人公引將出來。寫其高時,突出了“連窈冥”,作為下文“與天語”的張本; 寫丹丘生,突出其“不死”,以與下文之神仙生活相關照。
“明星玉女備灑掃”以下六句是寫元丹丘的神仙生活。詩人寫華山,寫云臺,都突出其獨特不凡之處; 寫人,亦是如此。元丹丘的高超絕倫,一是表現在他與其它神仙的關系上,二是表現在與皇帝的關系上。前兩句寫他與明星玉女、麻姑的關系。明星玉女是華山女神,《太平廣記》五九卷《集仙錄·明星玉女》:“明星玉女者,居華山,服玉漿,白日升天?!衽羟坝形迨?,號曰玉女洗頭盆。”麻姑見于《神仙傳·蔡經》中 (以下引文用《云笈七簽》本),謂神仙王方平降于蔡經家,“麻姑至,蔡經亦舉家見之,是好女子,年可十八許?!币嘛椚A麗,“自說接待以來,見東海三為桑田”,而其手“似鳥爪。蔡經心言: 背大癢時,得此爪以爬背,當佳也?!苯Y果被王方平打了頓鞭子。明星玉女,是華人主人; 反為丹丘之仆;麻姑之手是不可褻瀆的,今竟為丹丘所用,從而襯出丹丘之高。玉女,至潔者,才配作“灑掃”; 麻姑,至麗者,現充作侍役,則丹丘高雅、潔凈、舒適的神仙生活就被活畫出來了。中三句是寫丹丘與唐玄宗的關系。在人間,帝王是最高貴的,為了強調帝王之高,詩人特書其“手把天地戶”的崇高地位而丹丘卻與之“談天與天語”,卻能“九重出入”,于是元丹丘在人間的高大形象又被刻畫出來了?!吧廨x”的用語,既反映了李白慕道的思想情感,又為結尾兩句奠定了基礎。后一句是說丹丘辭山東行。西歸,可以理解為自西而歸,因為他的定居地是在東方。至于是指嵩山還是石門山,史料不足,存疑可也。這句是點題,使詩題中的“送”字有了著落。
詩本為送別,著墨處卻是所送之人; 本是敘寫丹丘的高超,卻先從他的環境寫起,由華山而云臺,自仙女而君王,步步作襯,層層抬高,于是詩中所塑造的丹丘,是個隱可與神仙為侶,出可與君王對語,事了之后,又飄然而去的亦仙亦隱的形象。這個形象與李白“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區宇大定,??h清一”然后“浮五湖,戲滄海”(《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 的理想是一脈相通的。因此,以“玉漿儻惠故人飲,騎二茅龍上天飛”作全詩的結尾就是水到渠成的了。玉漿,是用華山明星玉女典,《山海經》郭璞注:“太華山上有明星玉女,持玉漿,得上服之,即成仙?!彬T二茅龍,典出《列仙傳》,謂卜師呼子先百歲臨去時,夜有二仙人持二茅狗來,呼子先持一與酒店老婦騎,狗化二龍,騎而飛升。這個結尾表現了李白于現實追求不遇而產生的像丹丘那樣飛升仙去的強烈愿望。但是,走的是丹丘,玉漿、茅龍只不過是美麗的傳說,詩人仍舊留在現實的大地上,詩為李白,也為讀者留下一個無窮的思索和想象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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