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蜀道易并序》原文與賞析
方孝孺
唐李白作 《蜀道難》 以譏將帥之酷虐,厥后韋皋治蜀,陸暢反其名作《蜀道易》 以美之。今其詞不傳。伏維今天子以大圣御極,殿下以睿哲之姿為蜀神明主,臨國以來,施惠政、崇文教,中外同聲稱頌。四方萬里之外,水浮陸走,無有寇盜,商賈駢集如赴鄉(xiāng)閭。蜀道之易,於斯為至矣! 臣才雖不敢望白,而所遇之時,白不敢望臣也。因奉教作 《蜀道易》一篇,以述圣上及賢王之德,名雖襲暢而詞無溢美,頗謂過之。
美矣哉! 西蜀之道,何今易而昔難? 陸有重巖峻嶺、萬仞饞天之險閣,水有砅雷掣電、懸流怒吼之江關。自者相戒不敢至,胡為乎今人操舟、秣馬、夕往而朝還? 大圣建皇極、王道坦坦如弦直。西有雕題鑿齒之夷,北有氈裘椎髻之貊,東南大海際天地,島居州聚千萬回,莫不奉琛執(zhí)贄效朝貢,春秋使者來接跡。何況川蜀處華夏,賢王于此開壽城。播以仁風,沾以義澤。家和人裕,橐兵斂革。豺狼變化作騶虞,蛇虺消藏同蜥蜴。鑿山焚荒穢,略水鏟巖石。帆檣扇覆任所往,宛若宇宙重開辟。美哉! 蜀道之易有如此,四方行旅,絡繹來賓; 成都萬室,比屋如云。桑麻蔽原野,雞犬聲相聞。文翁之化,孔明之仁,嚴鄭之節(jié),揚馬之文; 遺風漸被比鄒魯,士行彥哲方回參。方今況有賢圣君,大開學館論典故,坐令致化希華勛。徵賢一詔到巖穴,咄爾四方之士,孰不爭先而駿奔? 王道有通塞,蜀道無古今。至險不在山與水,只在國政并人心! 六朝五季時,王路嗟陸沉; 遂令三代民,盡為獸與禽。當時豈惟蜀道難? 八荒之內皆晦陰! 今逢天子圣,賢王之德世所欽。文教洽飛動,風俗無邪淫。孱夫弱婦懷千金,悍吏熟視不敢侵。蜀道之易諒在此,咄爾四方來者不憚山高江水深!
樂府相和歌辭的瑟調曲三十八曲里有《蜀道難》。《樂府詩集》引《樂府古題要解》:“《蜀道難》備言玉壘、銅梁 (都是蜀中山名) 之阻。”南朝梁陳間已經(jīng)有人擬作。唐李白在《蜀道難》中,用夸張的筆調,描寫蜀中地勢的險要,最后結合時局,抒發(fā)無限的感慨。其后,唐德宗時,為抵御吐蕃侵掠,派韋皋為四川安撫使,經(jīng)略滇南。韋皋治蜀十一年,破吐蕃四十八萬,俘其五王,蜀地得到安寧。蜀人感激他的功德,一些地方給他塑了像,蜀人見了他的像必拜。陸暢入蜀,又受到韋皋的禮遇,故反李白的《蜀道難》作《蜀道易》以歌頌韋皋治蜀的功德。明太祖朱元璋封第十一子朱椿為蜀王。朱椿性孝友慈祥,精通典籍,舉止文雅,帝嘗呼其為“蜀秀才”。“時諸王皆備邊練士卒,椿獨以禮教守西陲。”(《明史·蜀王》)明洪武二十五年 (1393),方孝孺任漢中教授,“日與諸生講學不倦。蜀獻王聞其賢,聘為世子師。每見陳說道德。王尊以殊禮,各其讀書之廬曰‘正學’。方孝孺在蜀耳聞目睹蜀王治蜀的功績,故而反李白《蜀道難》之意,襲陸暢《蜀道易》之名,“以述圣上及賢王之德”。
李白《蜀道難》起句是用表驚異的“噫吁嚱”這個蜀地方言來喧染感情的,把讀者帶入驚異氣氛之中。緊跟著寫驚異之原因:“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接著描寫了蜀中地勢的險要,感慨地說:“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再有就是四川統(tǒng)治者嚴武的殘酷,社會不安,李白以“錦城 (成都) 雖云樂,不如早還家”,抨擊統(tǒng)治四川的將帥“殺人如麻”的酷虐行徑。方孝孺的《蜀道易》與李白《蜀道難》之意相反。《蜀道易》起句是用“美矣哉”這個贊美之詞,給讀者一個美的感受,把讀者帶入一個美的氣氛之中。怎樣美呢? 作者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用“西蜀之道,何今易而昔難”這個設問句,讓讀者和作者一起去尋找“今易”與“昔難”的原因。作者把“今易”放在一邊,先說“昔難”。說“昔難”,也沒有用鋪敘的手法像李白《蜀道難》那樣去描寫蜀道“難于上青天”的險峻地勢,只是以“陸有重巖峻嶺、萬仞鑱天之險閣,水有砅雷掣電、懸流怒吼之江關”兩句總括蜀之陸上水上道路的險峻。“險閣”就是指劍閣,在四川劍閣縣北。大小劍山之間,相離三十里,連山絕險,古代筑有棧道,叫劍閣,也叫劍門關。劍閣,是從北進入四川的陸上要道,是歷代軍事防守的要地,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江關”就是指夔門。夔門位于白帝山南瞿塘與白鹽山之間,即長江三峽第一峽瞿塘峽 (亦稱夔州峽) 西口。夔門兩岸懸崖相峙,最低處高出水面500米,高處達1000米,江面最窄處不足100米,形似一個雄偉的大門,因而有“夔門天下雄”之稱。巴蜀眾水匯流于此,萬水奔騰,沖進峽口夔門。夔門是出入四川的水路咽喉。宋理宗景定年間曾在此險要夔門設攔江鐵索。杜甫《夔州歌》中的第一首七言絕句就是寫此處之險的,其詩云:“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白帝高為三峽鎮(zhèn),瞿塘險過百牢關。”百牢關在陜西省沔縣,為人蜀要道,兩壁相峙,漢水流其間,形勢險峻,相傳三國時諸葛亮在此建關,稱為百牢關。百牢關形勢險峻,而“瞿塘險過百牢關”,可見瞿塘峽之險了。《蜀道易》的中心是“今易”,而不是“昔難”,故只寫了陸路上險要的劍閣、水路上險要的江關以少總多,即以“自者相戒不敢至”一結,突出了蜀道“昔難”。接著以“胡為乎今人操舟、秣馬、夕往而朝還?”發(fā)問,給讀者以懸念,以思考,讓讀者與作者一起去探求“今易”的答案。“今易”的原因,不是劍閣、江關之險已消除,而是“大圣建皇極、王道坦坦如弦直”。“圣”已是聰慧、賢明至極,而在“圣”前又加上“大”,成為“大圣”。《漢書》中稱孔子為大圣。作者用“大圣”稱頌建立明王朝的朱元璋,用“王道”稱贊朱元璋建立大明后一直實施的政治 (即仁政、惠政),由于皇上施行王道政治,全國出現(xiàn)了和平安定的局面: 西夷、北貊、東南各族“莫不奉琛執(zhí)贄效朝貢”,來朝貢的像春秋使者不斷。圣上施行王道政治,社會安定,是蜀道“今易”的一個原因。這是從全國對蜀地影響來看。以“何況川蜀處華夏”轉入對蜀王治蜀功德的稱頌。蜀王的功德是“于此開壽城”。“壽城”,是“仁壽之城”,意思是“盛世”。蜀王治蜀以來,將蜀地治理成盛世,是蜀道“今易”的另一個原因,也是主要的原因。蜀地的盛世是怎樣出現(xiàn)的呢? 一是施惠政: 贊譽長官施惠政,揚“仁風”。晉朝袁宏為東陽郡,謝安取扇贈行。袁宏接扇說:“輒當奉揚仁風,慰彼黎庶。”作者以“播以仁風”來稱贊蜀王施行惠政;“沾以義澤”,是說人民受到恩惠,從人民受惠的角度對蜀王施惠政進行歌頌。施惠政的效應是社會安定,經(jīng)濟繁榮。“家和人裕”了,必然會“橐兵斂革”,也就是說,把兵器武備收藏起來了。以“豺狼變化作騶虞,蛇虺消藏同蜥蜴”作喻,說明壞人也變成了好人。社會安定,生活富裕了,人們就有余力“鑿山焚荒穢,略水鏟巖石”修整陸路和水路。水路與陸路暢通,舟船、車馬在蜀境之內暢通無阻來往自如。作者對此盛世景象,用“美哉!”來稱贊。因為“蜀道之易有如此”,就招來了“四方行旅,絡繹來賓”,出現(xiàn)了“成都萬室,比屋如云”的商賈云集、城市繁華景象。而農村也是“桑麻蔽原野、雞犬聲相聞”一片勃勃生機,欣欣向榮的景象。二是崇文教: 先歷數(shù)蜀地文教之風。西漢時蜀守文翁,行教化,派人到京都學習; 興學校,所立“文翁石室”為我國古代地方性學校之首創(chuàng)。孔明為蜀漢丞相,輔佐劉備及劉禪治蜀,行仁政,深受蜀人敬仰。成都有蜀漢丞相祠。漢時的嚴遵,字君平,隱居成都,賣卜為生。今成都有君平街。后漢時的鄭純,字長伯,為益州西部都尉。其地產金、銀、琥珀、犀、象,那時到此地為官者,皆貪而富及十世; 純則毫毛不犯。漢明帝嘉其清廉,改西部為永昌郡,以純?yōu)樘亍T诠偈曜洹P是揚雄,馬是司馬相如,都是漢時著名文人,亦皆為成都人。鄒國出了孟子,魯國出了孔子,故舊稱鄒魯為文明禮義之邦。回,姓顏名回,字子淵,亦稱顏淵,孔子弟子,天資聰睿,敏而好學,能問一知十,不遷怒,不飾過,品德高尚。參 (shen),姓曾名參,字子輿,孔子弟子,性至孝。作者認為蜀國有像鄒魯那樣的文教遺風,也有象顏回、曾參那樣的賢士哲人。亦是個文明禮義之邦。在這文明禮義之邦,蜀王又行文教,必然會教化出賢士哲人。一旦君王用人,“征賢一詔到巖穴,咄爾四方之士,孰不爭先而駿奔?”作者描述了蜀王施惠政,崇文教,將蜀地治理成太平盛世的景象,從而歌頌了蜀王的功德。
作者從蜀道昔難而今易的變化中,認識到:“王道有通塞; 蜀道無古今。至險不在山與水,只在國政并人心?”接著就對自己的觀點展開論述。先以“六朝五季”為例證; 三國之東吳、東晉,南朝之宋、齊、梁、陳都定都建業(yè) (今南京市),史稱六朝; 唐后的梁、唐、晉、漢、周,史稱五季。當時的王道已不施,在“王路嗟陸沉”的時代,即使是夏、商、周的知禮義之民,也會變成壞人。接著以李白作《蜀道難》時的社會現(xiàn)實為例證: 唐王朝已是王道不施,代之的是藩鎮(zhèn)割據(jù),暴政橫行,人民不得安生。“當時豈惟蜀道難?”一句反詰頗有力度,說明當時不只是蜀地黑暗,全國都是一片黑暗。兩組史例,有力地論證了作者的觀點。再以蜀王施惠政、行文教中的社會“文教洽飛動,風俗無邪淫。孱夫弱婦懷千金,悍吏熟視不敢侵”的現(xiàn)實為例,論證了“王道有通塞,蜀道無古今。至險不在山與水,只在國政并人心!”的觀點。最后,以“蜀道之易諒在此,咄爾四方來者不憚山高江水深!”點明“在德不在險”,從而結束全詩。
李白的《蜀道難》,立意于“難”,極言蜀道之難,說是“難于上青天”; 方孝孺的《蜀道易》,立意于“易”,極言蜀道之易,說是“夕往而朝還”。“難于上青天”與“夕往而朝還”,雖然都是夸張的說法,但是,難、易之說,各得其理,各具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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