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自江陵沿流道中》原文與賞析
劉禹錫
三千三百西江水,自古如今要路津。
月夜歌謠有漁父,風天氣色屬商人。
沙村好處多逢寺,山葉紅時覺勝春。
行到南朝征戰地,古來名將盡為神。
前人在評論劉禹錫詩歌時,曾指出:“劉禹錫詩以意為主”,①劉禹錫本人也說過:“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里,工于詩者能之; 風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殊而理異,達于詩者能之。工生于才,達生于明,二者還相為用,而后詩道備矣?!?《董氏武陵集記》) 意即詩歌創作需要具備兩方面的知識和能力: 一是“工”,即是善于藝術構思和運用語言; 二是“達”,即是善于把握各種詩歌的體制和韻律的變化,按一定的法則道理,合適地使用比興手法。那么,“工”從哪里來呢?從“才”而來,即有才華才能達到“工”;“達”又從哪里來? 從“明”而得,即明白并嫻熟才能“達”。只有這兩者結合起來,那作者的主觀感受和思想認識就可以表達出來了,“詩道”就完備了。照此看來,劉禹錫的“工”與“達”是詩歌創作的兩種手段,而目的是“道”,即把作者的主觀感受和思想認識之“意”立起來,從而形成詩歌的主題。
上面這首山水詩,是否與劉禹錫的懷古詩、諷喻詩那樣,亦注重立意呢?是否實踐了他本人的詩歌創作原則呢?
唐穆宗長慶四年 (824),夏天,劉禹錫由夔州 (今四川奉節) 轉任和州 (今安徽和縣) 刺史,出三峽,到達江陵 (今湖北江陵),稍作停留,然后從江陵再沿江而下。
詩人大概無暇顧及驚險壯麗的三峽風光,故未見諸篇什,但自江陵后,詩興大發,創作了約十二首詩歌,這首七律即是其中的第一首。
長江中下游平原,風光綺麗,美不勝收;樓臺亭閣,名勝古跡,隨處可見。可寫些什么呢? 于是,本來就才華橫溢的詩人,開始調動他的“才”,“精鶩八極,心游萬仞”,開展了他的藝術構思。
縱目四看,眼前這座相傳為關羽所始筑的江陵城,雄據江左,是上通四川、下達江浙的水上交通要道……。此時,詩人突然想起了那首優美的東晉民歌:“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己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②劉禹錫是學習民歌的行家,這首《懊儂歌》 自然嫻熟于心,同時,江陵到和州,不也是差不多三千三百里的水程嗎?“風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殊而理異”,既“明”然后生“達”,加上“才”,于是,頭兩句便脫口而出:“三千三百西江水,自古如今要路津。”
這兩句,看似平常,無驚人之語,但卻為下文蓄勢和埋下了伏筆。它們既在空間上指明江陵到和州的距離及拉開了歷史和現實的距離,又強調了江陵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它不僅是交通要道,且鎮巴蜀之險,據江湖(長江和長湖) 之會,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歷代各王朝封王置府的南方重鎮……。
可惜,這座古城已看不見了,因為夜幕降臨了,船在遠去,在江邊的一個灘頭村莊停了下來。此時,月亮升了起來,只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江面上,打魚人唱著美妙動聽的山歌; 泊著的商船上,商人們在擁妓作樂,行令酣飲,看來,這良辰美景是屬于這些商人了,真是:“月夜歌謠有漁父,風天氣色屬商人?!?/p>
這兩句,仍無驚人之語,但已把月白風清、漁歌晚唱的長江晚景的特有畫面細致勾勒出來了。但從后句詩人所發的議論中,不難看出詩人另有一層深沉的感慨。
天亮了,船繼續開發,在晨霧朝霞之中,江邊的灘頭村舍一個又一個呈現眼前; 山上經霜的紅葉,紅得似火,一團團,一簇簇,就像那春花爛漫; 在那綠竹掩映的好地方,都能看到肅穆的寺廟,一座,又一座……,真奇怪,為什么有這么多廟宇呢?“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杜牧 《江南春詩》),這大概是楚人“信鬼而好祠” (王逸《九歌序》) 的風俗吧:“沙村好處多逢寺,山葉紅時覺勝春?!?/p>
這兩句,詩人的眼光已離開了水面,投到了江的兩岸。但至此,我們不禁要問: 詩人在這首詩里到底想要表達什么思想?什么感受呢?難道僅僅是欣賞長江的美麗風光?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被貶在外做官,前后二十年,曾屨次請求調回長安或洛陽,但均不獲準,故一直郁郁不得志。離開夔州時,他是“青帳聯延喧驛步,白頭俯傴到江濱”的,此時的他,已52歲,頭發已花白,背也彎了,哪還有心機去留戀這些景色? 同時,具有政治家的敏感的劉禹錫,對這次調任,定有其看法,因為當時的穆宗李恒,寵信宦官,打擊大臣; 且永貞革新之所以失敗,原因之一就是宦官挾持和軟禁了順宗李誦,才出現了“順宗內禪”之事的,而穆宗,是否又走這條老路呢? 這不能不使劉禹錫對政治局勢憂慮。所以,說他這次沿長江東去,無所事事,專情欣賞山水,那是對詩人的誤解。“戍鼓音響絕,漁家燈火明。無人能詠史,獨自月中行”(《晚泊牛渚》),這首到達和州前夕作所的詩句,就告訴我們詩人的心靈世界,從離開夔州時起,詩人就開始注意到歷史長河中的興亡教訓,就考慮用詩歌來抒寫他思考歷史的結果:“行到南朝征戰地,古來名將盡為神?!?/p>
長江天險,歷來為兵家所重,至于戰爭,歷代更是連綿不斷,荊州、赤壁等古戰場隨處可見,那些叱咤風云的名將,盡管忠骨埋青山,但人民并沒有忘記他們的功勛,他們一個個被人民當作神明來供奉,給予血食之祀……。隨著船的不斷前行,這種對歷史的思考更加突出、更加深化了。故詩人在以后的篇什中,“古戍見旗迥”、“武昌老將七十余”、“霸王迷路處,亞父所封城”等詩句不斷吟出,至于那首《西塞山懷古》,更是有口皆碑了,如果說《西塞山懷古》是劉禹錫此行懷古詩的絕唱,那這首《自江陵沿流道中》顯然是這次“懷古旋律”的前奏曲,沒有對“南朝征戰地”的思考,就沒有“王氣黯然收”的感嘆。由此可見,“歷史之興亡衰盛”,確是劉禹錫在這次轉調途中所深深思考的主題。
其實,詩歌一開頭的“自古如今要路津”就隱含了本詩的題旨,但隨后的“月夜歌謠有漁父”、“山葉紅時覺勝春”兩句,卻有意宕開,把詩人的感受和詩的題旨深深地隱藏起來,以引起讀者豐富的聯想。
明白了這個藝術構思,就明白了詩人為什么會發出“風天氣色屬商人”的感嘆,因為他們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問國事、茍且于世上,“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 (唐·李山甫《上元懷古詩》),正是南朝很多國家荒淫亡國的同調!“大艑高船一百尺,新聲促柱十三弦。揚州布粟商人女,來占江西明月天”,劉禹錫所作的這首《夜聞商人船中箏》詩,正是這種現象的寫照,正是對這種世道人心的無限感慨! 當然,由于歷史的局限,劉禹錫僅看到了唐朝的隱患,還看不出唐朝的衰亡,故只在“沙村好處”、“山葉紅時”的美景襯托中,透露出一層淡淡的哀愁,而“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沉痛慨嘆,只好由晚唐的另一詩人杜牧來詠唱了。
明白了這個藝術構思,亦可明白了詩人為什么要用“行到南朝征戰地,古來名將盡為神”兩句來煞尾了。除了與第二句對應外,因為在現實中,還有很多人 (當然包括詩人自己)仍具有正義感與愛國心,敬仰那些為祖國、民族而捐軀的英雄們,并準備為祖國的統一、民族的團結而獻身,這就給全詩最后注上了奮發向上的精神,并抹掉了第四句中微露的哀愁,也是詩人所要竭力嘔歌的主題。而這,不正是詩人“工”與“達”結合后得出的“詩道”嗎?詩人深深隱藏起來的“意”,經過一層又一層迷霧般的揭示,最后終于真相大白了! 這里,我們不得不驚嘆詩人的“工”和“達”的深厚功力! 不得不佩服詩人“精煉含蓄,思出常格”的詩歌風格之精妙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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