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游金山記》原文與賞析
王思任
萬歷丙申秋,吳敦之、李潤予與徐季明,道出京口。敦之舉金山之觴,一舸乘風,冷然而驟泊其下。鐘聲從紫濤中殷隱,洎山乃壯。佛宇僧寮,翬壁而箝,如入大蜃之都。乃相與禮空王三殿,觴于江天閣,醉于吞海亭,酣于流云之頂,而徘徊于金鰲妙高之間。云卷長風,去天尺五,俯瞰嵯岈,不悅而栗。江中石,曰鶻峰,曰善才,曰石排,曰郭璞墓,皆洶洄伏暗,魚龍神怪之府也。《水經(jīng)》 第一泉,名中洽, 正出墓下。 僧苦求者, 不當欺李贊皇, 而況陸鴻漸乎? 景純兵解以去,事在姑熟,安得墓此? 讀《三山記》,昔有異僧,誅金山之根,下不得底,云莖漸孤細,如菌仰托。事俱不可知。惟是山之味,氣豁概雄,止印公坡老數(shù)年領取。彼其蟣虱龍象之眼,視崩濤為大陸,碎虛空以一拳,衲不在戲,帶不在輸,只宜時時叫哀綯歌,把酒問青天耳。山之大觀,匪一覽所茹。其巖洞云腥,蒨密雨綠,雕徑庵樓,妙在檐蔔深處,須布袍野侶,鷗沒其中旬日,乃可而一敦之。引前吏人得得,所謂翎毛山鳥怪矣。彼其之子,安會不下門牡,堅匿其曲秘之勝耶?
敦之曰:“君且厭我而狎之。豆豉墨刻,明日儘君發(fā)付也。”因促季明臂大笑,而以一觴望京口酹劉叔熙,為之欷噓者久之。詰朝,墨刻僧果至,盡售之。至廣陵,檢閱約數(shù)千人。為之糊名易書,取五言不取七言,取律不取古,徒署名紙尾者不錄,即詩美而不詠江山者不錄,詠江中之山矣,而稱貸落星、影射孤嶼者不錄。以張佑冠之,得士幾十幾人,錄其詩于后。后游者尋碑問碣,其或然予不為苔蘚所謾也。
萬歷丙申 (1596) 秋,王思任其時當還在京官任上碌碌奔忙,“道出京口”,順路作金山之游,嗣渡江北上,過揚州為時賢選詩。《游金山記》寫得較拘謹,只簡要記了游程,不象王思任其它游記那樣筆飛墨舞,揮灑自如。第一段中“佛宇僧寮,壁而箝, 如入大蜃之都”,“去天尺五, 俯瞰嵯岈,不悅而栗”等語,當是黑暗時局下壓抑心情的流露。然而雄山勝水給人的感發(fā)力量畢竟不可抗拒,《游金山記》如一幅鋼筆速寫,線條簡勁有力地為我們勾勒出名山的風采。
據(jù)釋惠凱《金山志》記,唐裴頭陀開山得金,金山故得名。金山原是屹立長江中,高60米,周500余米的小島。清道光間才逐漸與陸地相接,今已是一座陸山。王思任等人游金山,“一舸乘風,冷然而驟泊其下”,起筆峭拔,可見當時還是一座江島。金山多佛宇,唐張祜詠金山詩云:“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甫抵金山時,“鐘聲從紫濤中殷隱”,正畫出“金山寺裹山”的典型特征。江天寺、吞海亭、留云頂、最高處妙高峰諸勝之游,及郭璞墓、天下第一泉等,均一筆帶過。王思任對所謂郭璞墓表示懷疑,石簰山下一片亂石,似沒有什么晉郭璞墓。引用《三山記》金山“如菌仰托”的神話傳說,更平添金山的神秘氣氛。
關于金山,流傳著不少歷史典故和神話傳說,如道悅與岳飛、佛印與蘇軾的友誼,梁紅玉擊鼓戰(zhàn)金兵,《白蛇傳》中白娘子水漫金山等等。大多如王思任所說“氣豁概雄”,是“得山之味”,與金山共鳴、為江山生色的故事。在王思任看來,“漱冰濯雪,眇視萬里一毫端” (張孝祥詞) 的這些歷史和神話人物,才是金山的知己。他們具備“蟣虱龍象之眼”:“龍象”,佛教語,指至大,蟣虱至小。“蟣虱龍象之眼”,則巨細不捐,納乾坤于一爐。具備了這樣的透視力,崩濤可以視為大陸,虛空可以視為實有,才能領略金山“氣豁概雄”之真味。至于對待“吏人”俗子,翎毛山鳥金山之魂,可能享之以閉門羹哩! 這里用正反對比論證,歌頌了排除名利之心,“鷗沒”山中的“布袍野侶”,具見王思任對萬歷朝時局的批判態(tài)度。王思任的《游焦山記》篇末雖有金山如貴公子,如善畫富貴氣象金碧山水的小李將軍云云,顯然也摒棄凡俗。
第二段主要記應吳敦之邀,渡江至廣陵選詩,可見王思任乃當時具“蟣虱龍象之眼”領袖風雅的人物。
昔人謂李龍眠畫山莊圖,信足而行,自得道路。《游金山記》有敘有議有描寫,記沿革,講神話,談掌故,看似駁雜散漫,但通篇熟讀,文中“道路”自明。筆墨隨意渲染,已得金山之魂。王思任所要勾勒的金山是“氣豁概雄”、有形有神、自具性格的金山,而不是傍人門戶、“稱貸落星”的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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