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光《游雁蕩山雜記》原文與賞析
李孝光
雁山觀石梁記
予家距雁山五里,歲率三四至山中。每一至,常如遇故人萬里外。泰定元年冬,予與客張子約、陳叔夏復來, 從兩家童, 持衾裯杖履。 冬日妍燠, 黃葉布地。客行,望見山北口立石,宛然如浮屠氏,腰隆起,若世之游方僧自襆被者,客囅然而笑。時落日正射東南山,山氣盡紫,鳥相呼如歸人。入宿石梁。石梁拔起地上,如大梯倚屋檐端; 檐下入空洞,中可容千人; 地上石腳空嵌,類腐木根; 檐端有小樹長尺許,倒掛絕壁上,葉著霜正紅,始見謂躑躅花絕可愛。梁下有寺。寺僧具煮茶醅酒,客至俱醉。月已沒,白云西來如流水,風吹橡栗墮瓦上,轉射巖下小屋,從瓴中出,擊地上積葉,鏗鏜宛轉,殆非世間金石音。燈下相顧,蒼然無語。夜將半,設兩榻對臥。子約沾醉,比曉,猶呼其門生,不知巖下宿也。
游靈峰硐記
自石梁南出五百步,折而西行,過謝公嶺。嶺東居人多謝姓,故名。或曰: 地舊屬臨海郡,謝靈運為臨海,開山適至此,人因以名之。既渡,緣澗南石路,欲登觀羅漢洞,于篁竹窺見水西大石壁下有谷,若豎橐。家僮扶過澗,入谷中,見谷口石嶄然下垂如懸戶,卷然中抱如懷璧,坐其下而嘯,如語甕盎中。從洞下入寺,未至,見道旁有石潭方丈,而深莫可測。仰視潭,南上有山孤起如偃芝,北上有山離立平地上如駢筍,稍入,始見兩大石相倚如合掌,入天數千丈。從合掌根入,兩傍植石闌; 直上千步,乃至掌中。望見山峃中,青天如懸一片冰,旁設大士一,羅漢十八,設應真像懸崖上五百,然皆為人緣取持去,空遺土坐,如燕巢棲崖上。巖罅泉水下滴,唧唧如秋雨鳴屋檐間; 會人大呼,呼聲繞洞中,不即出泉,墜半未至于地,為聲所軋則飄吹,衣冠、草木盡濕。家僮戲馳石闌中,腳頓道上,石淵淵作鼓聲。既下出,家僮守橐者,私自更守,竊登之,顧見主者皆已下,即擊羅漢繩床傍小鐘,鐘聲奔谷中如鸞鳳行鳴半天上,倚杖聽,不可去。谷中恒有云氣,所舍亭曰“看不足”。
暮入靈巖記
出靈峰院,偶坐澗水南。客有言,雁山信多奇,然豈復有過于此者。予為言,山之峭刻瑰詭,莫若靈峰; 雄壯渾龐,莫若靈巖。峰言銳,巖言大也。予適小疲, 倚大樹坐甚恬。 客聞靈巖亟欲往, 即起促不得休。前是一日行五里輒止舍,是日會已暮,頃刻馳十里, 到寺天正曛黑。 及階, 舉頭見巨石孤立如人俯,月出正懸東南角,星象累累,下垂四傍,客脅息不可上, 如游魚噞喁, 以身為浮游在灝氣上也。 入坐佛宮南階上,正視見其面; 進升堂,倚石夾室,則旁睨其脅; 夜分,又數數開南牖視之,月欲墜,夜色如霜雪,諸峰相向立,儼然三四老翁衣冠而偶語,獨西南一柱白而長身者也。明日,由昌上人房下過澗,得小石嶺,可五六百步,上觀所謂龍鼻水,山半橫石作鱗甲狀,陷入石中,獨見其脊,從西南石峽中繞出數千丈,勢盡乃垂入谷中作懸鼻,疑是石髓積歲月化為石,故獨此鼻如瓠大,乃紺碧膩滑異他石,鼻端泉時時下一滴。谷口澗西,有立石長三十丈,如卓筆,曰卓筆峰; 峰旁流泉墜入澗中,亦三十丈,曰小龍湫;稍西飛泉涌出石罅,直上指尺許,曰劍峰泉。寺以巖名,巖又以佛宮北大石嶂獨高且大,絕頂正平,如涂丹堊,是為平霞嶂。諸峰皆牽聯在嶂傍: 其大石如樹旗,居嶂左臂曰展旗; 其大柱居嶂右臂曰天柱; 龍鼻水又在嶂右脅,其小龍湫、卓筆峰、劍峰泉,當居脅中。
靈巖二奇記
僧言山有二奇: 其一由嶂左臂架棧道至旗半,有石穴,下窺穴中,別有平土,類人間土田,一一具溝塍畎澮,以小石下擊,如轉鳴甕中; 其一由嶂右脅旁,令人百計牽挽上懸崖,上有石室,室南有小徑,沿徑兩旁,皆麥門冬草,如人手植。路平熟數里,若日有人來往者。絕端有洼石,洼中泉冬暖如湯。僧乃言昔有羅漢常浴是泉,憩息石室中,故石上有平偃跡。宋英宗時,有居人行湫水上,見老父手弄藥一丸,大如橡栗,語人曰:“爾為我持此獻天子。”忽復不見。詣郡言狀,郡上之。天子遣中使持香來,于是雁山名。始在天下。
大龍湫記
大德七年秋八月,予嘗從南山公來觀大龍湫,苦雨。是日大風起西北,始見日出,湫水方大。入谷未到五里余,聞大聲轉出谷中,從者心掉。望見西北立石,作人俯勢,又如大楹; 行過二百步乃見,更作兩股相倚立; 更進百數步,又如樹木屏風,而其巔谽谺, 猶蟹兩螯, 時一搖動, 行者兀兀不可入。 轉緣南山趾稍北,四視如樹圭。又折而入東崦,則仰見大水從天上墮地,不掛著四壁,或盤桓久不下,忽迸落如震霆。東崖趾有諾詎那庵,相去五六步,山風橫射,水飛著人,走入庵避,余沫迸入室,猶如瀑雨;至水下搗大潭,轟然萬人鼓也。人相持語,但見口張,不聞作聲,則相顧大笑。公曰:“壯哉! 吾行天下,未見如此瀑布也。”是后,予歲或一至,常以九月; 十月,則皆水縮, 不能如向所見。 今年冬又大旱,客入,到庵外石矼上,漸聞有水聲; 乃緣石矼下,出亂石間,始見瀑布,垂勃勃如蒼煙,乍小乍大,鳴漸壯急。水落潭上洼石,石被激射,反紅如丹砂。石間無秋毫土氣,產木宜瘠黑反碧,滑如翠羽鳧毛。潭中有斑魚廿余頭,聞轉石聲洋洋遠去,閑暇回緩,如避世士然。家童方置大瓶石旁,仰接瀑水,水忽舞向人,又益壯一倍,不可復得瓶,乃解衣脫帽著石上,相持扼腕,欲爭取之,因大呼笑。西南石壁上,黃猿數十,聞人呼聲,皆自驚擾,挽崖端偃木牽連下,窺人而啼。縱觀久之,行出端鹿院,日 已入,蒼林積葉,前行,人迷不得路; 獨見明月,宛宛如故人。
雁蕩山,或稱雁宕山,簡稱雁山。位于浙江樂清縣東北。南北長近40里,勝跡多達三百六十余處。無論峰、巖、洞、瀑,各有其奇,被譽為“天下奇秀”。其“大龍湫”瀑布,尤為壯觀。清人錢籜石有“欲畫龍湫無健筆,不游雁蕩是虛生”之句。
《雜記》原有九則,今選其五。第一則記“石梁”,但開頭數語:“予家距雁山五里,歲率三四至山中,每一至,常如遇故人萬里外。”顯然統轄全篇。作者是雁蕩山的“常客”了,然而每到這里一次,都會有“如遇故人萬里外”的感覺。那雁蕩山的誘人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雁蕩山有東、西、北三石梁洞,文中所寫為東石梁。洞前有一突出石頭,橫達二十余丈,沿洞門下垂,恰似一條長虹,故名。《雜記》寫道:“石梁拔起地上,如大梯倚屋檐端。”一個“拔”字,寫出了石梁的氣勢。“如大梯倚屋檐端”,寫出了石梁的形態。接著,作者的視線,沿著屋檐移動:“檐下入空洞,中可容千人”,“檐端有小樹,長尺許,倒掛絕壁上,葉著霜正紅”。這一段描寫,既可遠眺石梁的雄姿,又可近睹屋檐周圍的綠枝、紅葉,就像一幅層次分明的圖畫。以下寫石梁下的寺廟。作者未正面寫寺的環境,而是抓住被風吹落的橡栗,敲打著瓴瓦,而后“轉射巖下小屋”,再從屋頂滾落,拍擊地上的樹葉,“鏗鏜宛轉,殆非世間金石音”。橡栗的行蹤如此清晰可辨,襯托出寺廟的幽靜、神秘。
第二則記靈峰洞。靈峰洞又名觀音洞,深、廣各四十余米,高約百米,為雁山第一大洞。靈峰洞在合掌峰中。合掌峰,靈峰和倚天峰兩峰相依,形如合掌,故名。入夜觀之,兩峰形又似一對情侶相偎,故又名夫妻峰。未入靈峰洞,先眺合掌峰:“兩大石相倚如合掌,入天數千尺。”靈峰洞之妙,就在于它在合掌峰的掌中央。從合掌峰根下,“直上千步,乃至掌中”。從洞中向上望,只見“山嶨中,青天如懸一片冰”。在兩峰相靠的空隙處,一片白光射入,如萬里藍天中陡懸著的一塊白色的冰層。這種奇觀,在其它地方是難以見到的。近觀洞中,從巖罅上滴下來的泉水如秋雨般纏綿。如遇有人在洞中大呼,泉水為呼聲所擠,則不墜于地,而在半空中飄飄灑灑,將人的衣冠和地下的草木弄濕。這個細節,可謂傳神、細膩,令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
本節最后寫“聲”。先寫家僮在石闌上走動,腳步“淵淵作鼓聲”。又寫家僮擊羅漢繩床旁小鐘,“鐘聲奔谷中如鸞鳳行鳴半天上”。真是鐘鼓齊鳴,熱鬧非凡,觀音洞顯得更有生氣了。
第三則記靈巖。靈巖與靈峰,大龍湫被譽為雁蕩“三絕”。這里東起響巖門,西至馬鞍嶺; 南起飛泉寺,北至百岡尖。其中心點是北宋太平興國四年 (979) 修建的靈巖寺。《雜記》 云:“山之峭刻瑰詭,莫若靈峰; 雄壯渾龐,莫若靈巖”。“雄壯渾龐”四個字,的確抓住了靈巖景物的主要特點。以下的描寫,差不多都是這4個字的具體化和形象化。
隨著作者的引導,我們看到的第一幅景象是:“及階,舉頭見巨石孤立如人俯。”夜半開南牖,又見“諸峰相向立,儼然三四老翁衣冠而偶語,獨西南一柱白而長身者也”。而龍鼻石的形狀尤令人驚嘆:“山半橫石作鱗甲狀……從西南石峽中繞出數千丈,勢盡乃垂入谷中作懸鼻。”接下來,直入云天的“卓筆峰”,飛瀑直瀉的“小龍湫”,滔滔汩汩的“劍峰泉”,壁立干霄的“平霞嶂”,展如大旗的“展旗峰”,巨柱擎天的“天柱峰”……真是氣象萬千,雄渾博大。如果用一個美學術語,那么靈巖風景區,可用“壯美”來概括。來到這里的人們,不禁胸襟擴展,心曠神怡。
第四則寫“靈巖二奇”。所謂“二奇”,一指展旗峰上的石穴,一指天柱峰上的石室。與靈巖整體上的雄壯渾龐相比,這里別是一番天地。請看,深不可測的石穴底,竟“別有平土,類人間土田,一一具溝塍畎澮”; 懸崖上的石室旁,“皆麥門冬草,如人手植”。人們不禁要問: 這是人間,還是仙境? 不僅如此,懸崖絕端的洼石中,尚有一溫泉,“冬暖如湯”。古人對泉水冬暖作不出科學解釋,故有溫泉的地方,常常伴隨著動人的神話傳說。這里的兩則傳說,雖與泉水的形成無關,但也頗有趣味。第一則說,以前有個羅漢常到溫泉沐浴,在石室中憩息,所以石上有躺坐的痕跡。另一則說,宋英宗時有神仙托人向皇上獻藥丸,致使皇上親自持香前來,于是雁蕩山的名氣也就名播天下了。當人們來到靈巖“二奇”,一邊觀賞奇妙的石穴、石室,一邊聆聽神秘的傳說故事,那感覺簡直像喝下一杯清香的醇酒。看高山峻嶺,主要看山的形勢、走向,往往需要鳥瞰式的觀賞。對于靈巖“二奇”,則需要耐心地咀嚼一番,品味一番。
第五則記大龍湫。大龍湫是雁蕩山最著名的勝景,亦是我國著名瀑布之一。瀑布從連云峰飛下,高達190米,終年奔瀉不息,所以古人有“龍湫若懸河”之句。因而又有一種說法: 不到大龍湫,不能算到過雁蕩。
作者李孝光曾隱居雁蕩山下,比許多偶一至焉的人更有幸,故此他筆下的大龍湫,不僅有飛瀑直瀉的宏偉、壯觀,也有水如蒼煙的迷茫、飄渺。先看雨后的情景:“又轉而入東崦,則仰見大水從天上墮地,不掛著四壁,或盤桓久不下,忽進落如震霆。東崖趾有諾詎那庵,相去五六步,山風橫射,水飛著人,走人庵避,余沫迸入室,猶如瀑雨; 至水下搗大潭,轟然萬人鼓也。人相持語,但見口張,不聞作聲。則相顧大笑。”
這里,作者先寫水勢之高,又寫水勢之急、之大。起筆從視覺開始:“仰見大水從天上墮地”,可見水勢之高。“不掛著四壁”“忽進落如震霆”,可見水勢之急。“余沫進入室,猶如瀑雨”,可見水勢之大。最后以聽覺作結:“至水下搗大潭,轟然萬人鼓也。人相持語,但見口張,不聞作聲”。前一句以動寫動,用萬人擂鼓之聲作比,將飛瀑入潭時驚天動地的轟響聲寫得很逼真,后一句以靜寫動,“不聞”人語,正是因為水聲太大,震耳欲聾。正面描寫之后,作者又借南山公的一句贊語:“壯哉! 吾行天下,未見如此瀑布也”,來寫大龍湫的非凡氣勢。
雨后如此,旱天則似乎令人失望:“到庵外石矼上,漸聞有水聲”,聽不到“轟然萬人鼓”的響聲了。“始見瀑布,垂勃勃如蒼煙,乍小乍大,鳴漸壯急”,遠不如大水從天而降,直搗潭底那么威風凜凜了。然而正因為如此,潭中的魚兒,卻可以悠閑地徜徉,像避世的隱士那樣逍遙自在。更有趣的是,跟隨而來的家僮,竟然要以大瓶“仰接瀑水”。可能是一股風吹來,“水忽舞向人”,不但水沒有接到,瓶子也掉進潭中了。于是“乃解衣脫帽著石上,相持扼腕,欲爭取之,因大呼笑。”真是別有情趣。
李孝光的這篇游記,抓住雁蕩山各種景物的不同特點,描繪出一幅幅風格不同的山水畫圖。作者善于運用動詞。如“青天如懸一片冰”的“懸”字,“石梁拔起地上”的“拔”字,“至水下搗大潭”的“搗”字,“水忽舞向人”的“舞”字,都是成功運用動詞的典范。一個好的動詞,如同畫龍點睛,能把千姿百態的景物寫得活靈活現。
景語即情語。這篇游記中也滲透有作者的思想感情。像第一則寫作者與客夜宿石梁,“燈下相顧,蒼然無語”; 第三則視石穴、石室中有人間上田、植物; 第五則寫潭中游魚“如避世士”,都不會是無病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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