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作于武則天萬歲通天二年(697)。當時子昂在征討契丹的武攸宜軍中任參謀。幽州臺在幽州薊縣,其故址在今北京市。
這首詩只有短短的四句。作者感慨萬端,意緒悲涼,好象是在慨嘆宇宙的無窮和生命的短暫,又流露出一種孤獨寂寞之感。這種悲感究竟為何而發?包含著怎樣的具體內容?又給讀者以怎樣的啟示?要回答這些問題,必須結合陳子昂的為人和寫作時的具體情況加以探討。
陳子昂不僅是杰出的詩人,而且是一位具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但他在政治上的遭遇卻是不幸的。他生活在初唐時期,從青年時代起,就懷抱建功立業的壯志,關心現實,關心國家的命運。入仕之初,任麟臺正字,這是一個整理國家所藏圖書的小小官職。可是他卻不因地位卑微而緘默,多次上書批評朝政得失,提出建議,要求采納,表現了高度的政治熱情和勇氣。當時武則天為了鎮壓政敵的反抗,任用酷吏,濫施刑罰,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批評。對于唐王朝與邊境少數民族之間的戰爭,他也屢次發表意見,要求息兵以緩和社會矛盾,減輕人民負擔。這些意見都相當中肯,但卻并沒有得到重視,這使得子昂宏大的政治抱負受到了打擊。后來他擢升為右拾遺。這個職務本該讓他有更多的發表政見的機會,可是事實上他卻反而接連受到打擊,還曾因事下獄。出獄后,他感到理想已經破滅,很難再有所作為。但是詩人內心深處立功報國的火焰仍然沒有熄滅,隨武攸宜出征契丹就是這種意愿的具體表現。
當時戰爭形勢對唐王朝很不利。契丹叛唐后,攻陷了營州(在今遼寧西部),并深入到今河北省中、南部。同時北方的突厥也乘機南侵。萬歲通天二年,武攸宜所統先頭部隊又大敗于契丹,總管王孝杰墜崖而死,將士死亡殆盡。當時武攸宜大軍駐扎在漁陽(今河北薊縣),聽到前軍戰敗的消息,震恐萬分,不敢前進。在這樣的情況下,陳子昂挺身而出,向武攸宜進諫。他直率地批評武攸宜不認真分析雙方的形勢,不簡練兵馬,不嚴明法制,并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樣把軍國大事視同兒戲,將是十分危險的。他還要求分兵萬人給自己,充當前驅。但武攸宜卻拒不接受他的正確意見。子昂認為自己是軍中參謀,當此危急存亡之際,斷不可茍合取容;于是再次進諫,言辭非常激切。剛愎自用的武攸宜一怒之下,竟將他降職為軍曹。子昂知道再也無法可施,只得緘默不言。他心中巨大的悲憤是可以想見的。《登幽州臺歌》就是詩人在這種心情支配之下寫作的。
陳子昂的好友盧藏用記述當時情況說:“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因登薊北樓(即幽州臺),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氏別傳》)這里所說的“賦詩數首”,是指《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詩。薊丘,即薊北樓所在之地,遺址也在今北京市。詩共七首。所謂“感昔樂生、燕昭之事”,是指其中的《燕昭王》、《樂生》、《郭隗》諸首。《燕昭王》云: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霸圖悵已矣,驅馬復歸來。
《郭隗》云:
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黃金臺。
戰國時代,燕昭王禮賢下士,收羅人才。他曾尊郭隗為師,傳說還曾為之建筑高臺,置黃金于其上,以此招天下賢士。于是樂毅等人紛紛前往燕國,為燕國建立了功勛。唐代的幽州薊縣,正是古燕國建都之地。子昂追詠昭王、郭隗之事,于覽古抒懷中宣泄了胸中的塊磊。“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二句,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自負。他認為自己雖有濟世之才,但卻不逢其時。天地悠悠,哪里有知己,誰能賞識和重用自己呢?由以上的分析,就可以知道,《登幽州臺歌》之所以流露出孤寂之感,詩人之所以發出宇宙無窮和人生短促的慨嘆,是有著深刻的原因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是感嘆那些能夠重用賢才的圣明之君,已經一去不返;而后來的能象燕昭王那樣求賢若渴的統治者,自己又不獲見。有志之士本該抓緊短暫的一生建立功業,而自己卻遭受壓抑,只能徒然地吊古傷今。這怎不叫詩人愴然淚下呢?長期以來仕途失意的郁悶,公忠體國卻遭受打擊的悲憤,政治理想完全破滅的苦痛,都在這短短的四句詩中傾瀉出來了。這首詩深刻地表達了封建社會中正直而富有才能的人士遭受壓抑的悲哀,反映了他們在失意境地中孤單寂寞的情懷。
這種孤獨悲涼之感,在封建社會遭遇困厄的知識分子中是十分普遍的。相傳為屈原所作的《遠游》中就有“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的句子,表現了詩人忠而見謗,侘傺窮困的悲愁。阮籍《詠懷》詩中也有“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之句,抒發了他身處亂世的憂生之嗟。《登幽州臺歌》中“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二句就是從上引屈原、阮籍的詩句變化而來,陳子昂的思想感情也正與屈原、阮籍有相通之處。唐朝是我國封建社會中一個強大昌盛的王朝,子昂所處的武則天時代又處于唐王朝的上升時期,但還是存在打擊、壓抑有用之才的極不合理的現象。這種現象在過去時代是根本無法完全避免的,《登幽州臺歌》反映了這種現象,表現了子昂懷才不遇的悲感,具有深刻的典型意義,因此千百年來一直喚起人們的共鳴。而由于作者并沒有在詩中直接敘說如何懷才不遇,只是十分含蓄地傳達了一種深沉強烈的情緒,所以讀者即使并無詩人那樣不幸的遭逢和痛苦的感情,也還是可能被那種登高遠眺、極目古今的宏偉胸襟,那種蒼茫遼闊、雄渾有力的藝術境界所打動。清人沈德潛評這首詩時就曾說過:“余于登高時,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見《唐詩別裁集》卷五)我們今天讀它時,也往往會由于感受到時間、空間的無限而引起深思,考慮到個人應該怎樣不虛度這有限的年華。
《登幽州臺歌》之所以能引起廣大讀者的共鳴,與它藝術上的成功也有著密切的關系。它的語言勁健有力,質樸自然,絕無矯揉造作、過度雕琢之病。這在初唐詩壇上是十分突出的。詩的前三句通過作者深沉的目光和思索,構成了一個無限廣闊的背景;第四句“獨愴然而涕下”,則如同鏡頭轉換一般,突出了詩人獨立高樓、慷慨悲歌的動人形象。一個“獨”字承上啟下,有力地寫出了詩人的寂寞孤單;其聲調的短促重濁,又正與上句“悠悠”二字的清揚形成鮮明的對比,讀起來真有力能扛鼎之感。全詩直抒胸臆,壯懷激烈,突然而起,戛然而止,象是感情的洪流在一剎那間決口而出。詩中沒有用一個字去描繪具體的景物,但那沉著的筆力、開闊的境界、雄渾的格調,卻激發起讀者的想象,使讀者仿佛立身于歷史的潮流之中,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天宇和蒼茫遼遠的原野,聽到了震撼心靈的慷慨悲歌,感受到一種悲壯的美。
《登幽州臺歌》的語言節奏也是很值得注意的。它的前兩句是對稱的五言句,但打破了一般五言詩句“上二下三”的節奏。后兩句是六言,在句子中間嵌用虛字,這種句式來源于《楚辭》。全詩念起來節奏是這樣的: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樣的節奏顯得既整齊又有變化,既有詩的韻律又比較活潑自由,接近散文句式,對于表達作者那種奔放強烈的感情是很適宜的。陳子昂還有三篇騷體歌,即《春臺引》、《采樹歌》、《山水粉圖》,都寫得比較自由揮灑,風格與《登幽州臺歌》相近。
陳子昂是唐詩發展過程中具有關鍵性的人物。初唐的詩壇,彌漫著齊梁余風。詩歌的內容往往是吟風弄月,或者寫男女之間的輕薄艷情,空虛而貧乏。形式上則片面講究詞藻、對偶、聲律,風格柔靡不振。陳子昂之前也有人對這種創作風氣表示不滿,但是積重難返。陳子昂則是有意識地掃除六朝以來綺靡之風并取得重大成績的第一人。他要求詩歌有“興寄”,能反映社會現實、抒發真實的感情;要求擺脫齊梁詩“采麗競繁”的纖巧作風,做到具有“漢魏風骨”,建立明朗剛健的風格。尤其可貴的是,他不但有理論,而且用創作實踐體現了自己的主張。因此,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韓愈等大詩人都非常推崇他,后代還有人把他比作大澤鄉振臂一呼為群雄開路的先驅。而千古傳誦的《登幽州臺歌》也就不愧為開創有唐一代文學風氣的先驅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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