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繞郭云煙匝幾重,昔人曾此感懷嵩。
霜林落后山爭出,野菊開時酒正濃。
解帶西風飄畫角,倚欄斜日照青松。
會須乘興攜佳客,踏雪來看群玉峰。
【鑒賞】
歐陽修貶滁州已經三個年頭了。滁州山水,蔚然深秀。唐代詩人韋應物、名相李德裕均曾仕宦此地。詩題中的“懷嵩樓”,就是李德裕為滁州刺史時所建。李本籍趙郡(今河北贊皇),自其父李吉甫為相,已把洛陽當作第二故鄉。德裕兩度分司東都,曾在洛陽伊闕(今龍門)附近營治名園平泉別墅,廣搜天下奇花異石于其中。后來他出將入相,總難忘情此地。在他留下的詩作中,不少懷念嵩洛之作。因此,他把在滁州修建的這座樓名為“懷嵩”,而且還寫了《懷嵩樓記》。歐陽修年輕時候,也曾在洛陽為錢惟演幕中推官,常與梅堯臣、尹師魯輩暢游伊闕、嵩山,他后來也常常想起這段壯游,對嵩洛有極深的感情。此刻,他登上懷嵩樓,想起“昔人”(德裕)懷歸嵩洛那份深情,更引發了自己懷人追往的感慨。再說,德裕一代英才,功業赫然,不幸陷于朋黨之禍,先貶滁州,終竄珠崖,客死南海。他曾作《朋黨論》,力摒眾議,風骨錚錚。現在,歐陽修也因推行“慶歷新政”被指控與范仲淹、余靖、蔡襄等人結為朋黨;他也作了一篇《朋黨論》,力辨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的界限。歷史竟如此巧合,命運遭際把他與兩百年前的滁州刺史李德裕聯系在一起。但是,他此刻登上斯樓,卻不像李德裕那樣“思解組”①,萌退志;而是以懷古發端,寫眼前勝景,豫他日清游,絕無衰颯之態,在景物描繪中見出嶙峋風骨,有一種傲岸不可摧抑之氣蕩漾筆端。這是此詩的最大特色。
深秋霜林木落,望中景象蕭疏,卻有群山爭出,別呈一番勝境,這不是宣告萬物的生機是摧挫不了的嗎?樓前野菊叢生,迎霜競放,正好杯酒對賞,慰此幽獨。自然界的風霜,壓不住野菊的蓬勃生機;政治上的風雨,又怎能抑自己情懷勃郁?“西風”往往令人感到蕭瑟,畫角總帶幾分悲哀,詩人卻“解帶”迎之,那胸次何等坦蕩,器宇又何等軒昂! “斜日”后面便是黃昏,因此不免使人聯想到遲暮。但詩中落日,正照著蒼勁的青松,顯示出它那不可凌迫的氣概,詩人“倚欄”對賞,心與物俱,他不正是對著自己的影子沉思嗎?結聯回應“山爭出”,懸擬來日群峰,詩情更為激越。秋肅固不足畏,冬威又安能抑己壯志?冬天一到,定要引來更多的佳客,乘興踏雪,欣賞那玉潔冰清的世界。這個結聯,氣象恢宏,一股昂揚之氣,流蕩在字里行間。如果說,此詩結尾與孟浩然《過故人莊》“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出于同一機杼,那么,孟詩則僅僅以熱情的向往遞進一層,此詩卻是以無畏的精神翻進一層。他在貶夷陵時就曾有“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黃溪夜泊》),“須信春風無遠近,維舟處處有花開。”(《戲贈丁判官》)這樣的詩句。雖一再貶斥,詩文中反映的精神狀態,卻總是那樣樂觀。那種頑強的意志,不屈的性格,總是給人以積極向上的力量。這是這首七律最可貴的地方。
這首詩的好處,不止境界高遠,風格遒上;即以寫景而論,同樣是自然流暢而又層次分明的。全詩以“感”字入題,以“興”字結穴。“云煙”是俯瞰負郭之景,“霜林”是平視遠處之景;“野菊”寫樓下景物,“解帶西風”寫樓上風光。“斜日青松”是“倚欄”所見;踏雪看山是登臨所想。前六句寫所見所感,是實寫;后兩句設想來朝風物,是虛寫。攝景的角度不斷變換,或俯或仰,時遠時近,有實有虛,描繪了開闊深遠的畫面,畫幅中凝聚著傲岸昂揚的精神。無怪乎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評論說:“‘霜林’一聯極為放翁所揣摹。”放翁與歐陽修一樣,有似火肝腸,如山意志。他極力揣摹的,必然是在洗煉的景物描繪中見出個人精神面貌這種高超的藝術手法。
〔注〕 ①思解組:李德裕《懷嵩樓記》起筆就說:“懷嵩,思解組也。”(《全唐文》卷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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