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詩歌《題三義塔①》原文與賞析
奔霆飛熛殲人子②,
敗井頹垣剩餓鳩③。
偶值大心離火宅④,
終遺高塔念瀛洲⑤。
精禽夢覺仍銜石⑥,
斗士誠堅共抗流⑦。
度盡劫波兄弟在⑧,
相逢一笑泯恩仇⑨。
【注釋】
①魯迅日記1933年6月21日載:“為西村真琴博士書一橫卷云: ‘奔霆飛焰殲人子……’。”西村真琴,日本友人。一二八事變中在上海,曾在閘北三義里廢墟得一鴿,后帶回日本,與家中鴿子養在一起,不久該鴿即死去。西村先生即埋葬該鴿于院內,并立一碑,上刻“三義冢”,亦即詩題中之 “三義塔”。該詩前有小序云:“三義塔者,中國上海閘北三義里遺鳩埋骨之塔也,在日本,農人共建之。”詩后有跋文:“西村博士于上海戰后得喪家之鳩,持歸養之;初亦相安,而終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題詠,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爾。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一日魯迅并記。”
②奔霆飛熛,指槍炮炸彈的爆炸轟擊。霆,疾雷;煙,火焰。熛: 手稿和日記中均作 “焰”。
③敗井頹垣,指閘北三義里的廢墟。餓鳩,指西村所得之鴿子。日本人呼鴿子為堂鳩,
④大心: 慈善之心。《管子·內業》: “大心而敢。”注:“心既浩大,又能勇敢。”
⑤瀛洲: 這里指日本。
⑥精禽:精衛鳥。《山海經·北山經》:“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 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
⑦斗士:中日兩國反法西斯戰士。誠堅:意志真誠堅定。抗流: 抗擊法西斯逆流。
⑧劫波:梵語,劫難。《祖庭事苑》:“日月歲數謂之時,成住壞空謂之劫。”《大曰經疏》:“梵之劫波有二義,一者時分,一者妄執。”
⑨泯恩仇: 指消除戰爭中結下的仇恨。
【析】 這首七律是中日兩國人民友誼的頌歌,寫于1933年6月21日,收《集外集》。詩是為日本生物博士西村真琴為一只中國鴿子壘的墳 “三義冢” 而寫的。1932年 “一二八”事變時,西村擔任大阪每日新聞社的代表團團長,在上海組織醫療服務團,致力于中國兒童愛育工作。一次,他在閘北的三義里看見一只受戰火摧殘而失去主人的鴿子,感到很可憐,于是把鴿子攜回日本豐中市自己家里,希望把這只鴿子與日本鴿交配,生出小鴿后作為和平使者送回中國。不幸次年這只鴿子死了,西村把它理在院子里的紫藤下面,并立一小碑取名 “三義冢”。西村又自繪《小鳩三義圖》寄贈魯迅并求題詩。為此,魯迅懷著深情厚誼寫下了這首洋溢著國際主義精神的詩篇。詩中深情地表現了在那黑暗的年代里一個 “沒有失去理性” 的日本人對中國人民,特別是對中國兒童所寄予的友情。
因有西村在“三義里”弄堂里拾到的鴿,才有“三義冢”的墳,也才有魯迅《題三義塔》的詩。他們倆人思想相通,心心相印。在詩的 《序》 中,魯迅說: “三義塔者,中國上海閘北三義里遺鳩埋骨之塔也。在日本,農人共建之。”一小冢,需與農人共建似乎不甚合理。然細究其來,并非誤記,而是魯迅有意將真相隱晦起來,以此 “模糊敵人的眼睛。” 在 《跋》 中又記道:“西村博士于上海戰后得喪家之鳩,持歸養之;初亦相安,而終死去。建塔以藏,且征題詠,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爾。”這里“聊答遐情”并非實情,仍出于同一目的的。
首聯“奔霆飛熛殲人子,敗井頹垣剩餓鳩。”魯迅以極其憤怒的心情,對日本法西斯暴行進行揭露和控訴,真實地描繪了日寇對我國上海施行狂轟濫炸的情景。“奔霆”似的炮彈,“飛熛” 似的烈焰,殘殺了成千上萬無辜的中國人民,到處是一片瓦礫焦土,只有那殘墻敗井的廢墟中,殘留下一只失去飼主饑餓的鴿子。人民慘遭屠戮,就連一只小鴿也難逃戰火蹂躪,詩人怎能不悲憤填胸,裂肝碎膽呢?這是對日寇逞暴肆虐的控訴,是對蔣介石不抵抗政策的譴責。頜聯筆鋒一轉撇開戰火不提,把主要篇幅正面引向友誼的歌頌。“偶值大心離火宅,終遺高塔念瀛洲”,熱情歌頌、贊揚了日本友好人士西村真琴的正義行為,日本人民對中國人民的同情和關懷。在硝煙彌漫,兵刃塞途的劫難中,“餓鳩”之所以能 “離火宅”,是因有幸遇到 “大心”的西村,才得以劫后余生,幸存下來,故魯迅用了 “偶值”兩字。尤其幸運的是被拯救出來后。還受到精心飼養,死后又修塔埋葬,鴿子是和平、友好的象征,“三義塔”則是中日兩國人民友好過程中建立起來的“一盞明燈”,成為兩國人民永遠的紀念物,它是希望!是理想!是光明!
詩的前四句寫實,后四句寫情,是虛寫。由詠物轉入抒情,由鴿子的遺骨而引起詩人無限思念和不盡的遐想。因鴿子而想到“精衛填海”的神話故事,想到那“三義塔”下的鴿子從睡眠中醒來,就像精衛鳥一樣,銜西山木石以填平被阻隔的東海,重新架起了神州與瀛臺友誼的橋梁。詩人又想到,到那時,我們中國人民和日本人民聯合起來,精誠團結,矢志不移,為反對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維護兩國人民的和平友好而共同努力。詩人把炎帝的少女溺于東海,具有浪漫色彩的美麗的神話,與鴿子葬于瀛洲聯系起來,把神話故事與現實聯系起來,把鴿子與人民聯系起來,深情地表現了兩位友人共同的命運和眷念之情。意思是說只要有“精禽夢覺仍銜石”的決心和精神,那么“斗士誠堅共抗流”的愿望就必然會變成現實!
尾聯兩句是全詩的題旨所在,“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詩人深切地相信,今天中日兩國雖然隔閡很深,但是兄弟的情誼仍然存在,在度過漫長艱苦的歲月后,歷史遺留的恩仇宿怨終將在相見一笑之中化為金燦燦的友誼之花。正如魯迅1933年2月致小林多喜二家屬的唁電中說的那樣: “日中兩國人民群眾,親如兄弟。資產階級欺騙人民,用血在我們中間制造鴻溝,并且仍在繼續制造。但是無產階級和他的先鋒隊正在用自己的血來消滅這道鴻溝。”歲月并沒有辜負詩人殷切的期望,在詩人去逝36個春秋之后,1972年唇齒相依的中日兩國人民終于用血填平了 “鴻溝”,從此方開霧霽,恢復了睦鄰邦交。
《題三義塔》詩在藝術表現手法上有兩個突出的特色。首先是采用象征的手法。詩中“餓鳩”的遭遇,象征著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戰火給中國人民造成的災難和痛苦,以及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這種象征又是采用以小喻大表現出來的。西村拯救一只饑餓的小鴿,表現了人的善良本性,是對侵略戰爭的譴責,是對人民的同情,是國際主義精神的表現。為這只小鴿建塔也是一件小事,然而這小鴿、小塔、小碑中包含著大義,塔小情誼深,碑小意義宏。其次是語言帶有濃厚的佛家色彩,諸如“大心”、“火宅”、“高塔”、“劫波”都是佛家用語。“大心”是寬厚、善良、仁慈之心;“高塔”為冢是佛家死后安葬的特有標識;“劫波”在佛典中是天文數字的長時間單位,比喻年代的久遠。詩人這樣用詞,大概認為西村博士在生物科學上取得的豐碩成果,是他具有佛教的大慈大悲世界觀的原因,所以才這樣題詠,以表現寬厚、博大、深摯、虔誠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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