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黃遵憲·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原文賞析
茫茫東海波連天,天邊大月光團圓。送人夜夜照船尾,今夕倍放清光妍。一舟而外無寸地,上者青天下黑水。登程見月四回明,歸舟已歷三千里。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節; 泰西紀歷二千年,只作尋常數圓缺。舟師捧盤登舵樓,船與天漢同西流。虬髯高歌碧眼醉,異方樂只增人愁。此外同舟下床客,夢中暫免供人役; 沈沈千蟻趨黑甜,交臂橫肱睡狼藉。魚龍悄悄夜三更,波平如鏡風無聲。一輪懸空一輪轉,徘徊獨作巡檐行。我隨船去月隨身,月不離我情倍親。汪洋東海不知幾萬里,今夕之夕惟我與爾對影成三人。舉頭西指云深處,下有人家億萬戶; 幾家兒女怨別離,幾處樓臺作歌舞; 悲歡離合雖不同,四億萬眾同秋中。豈知赤縣神州地,美洲以西日本東,獨有一客欹孤篷。此客出門今十載,月光漸照鬢毛改。觀日曾到三神山,乘風竟渡大瀛海。舉頭只見故鄉月,月不同時地各別; 即今吾家隔海遙相望,彼乍東升此西沒。嗟我身世猶轉蓬,縱游所至如鑿空; 禹跡不到夏時變,我游所歷殊未窮。九洲腳底大球背,天胡置我于此中?異時汗漫安所抵,搔首我欲問蒼穹。倚欄不寐心憧憧,月影漸變朝霞紅,朦朧曉日生于東。
光緒十一年(1885),作者解駐美國舊金山領事任,從太平洋乘船歸國途中,時值中秋,他仰望如鏡明月,俯視茫茫海水,回顧人生際遇,悲歡離合各不相同,個人身世漂泊無定,不禁感慨系之,于是寫成了這篇佳構。
整首詩以中秋明月作為一條主線,貫穿始終。時而描寫海天月色,時而敘述船上的種種情形,時而又從明月聯想到祖國人民,進而寫出自己的懷歸之志和個人浩茫無際的復雜心情。全詩在朦朧月色籠罩中,顯得幽邃深沉而又變化多端,極具縱橫排宕之致。
從“茫茫東海波連天”到“今夕之夕惟我與爾對影成三人”為第一大段,二十八句,描寫海上中秋明月的景色,從中流露出漂泊異域的孤獨愁懷。開篇八句從月出寫起,第一句先點出地點,是在茫茫無際、波濤連天的東海中,這和下文提到的航行其間的一葦孤舟,大小懸殊,形成強烈反差,即此一句,已有孤獨之感暗寓其中。接著就寫海上中秋明月的特點:一是“大”,二是“圓”,三是月光分外明亮(“今夕倍放清光妍”),筆墨非常簡練,但那與海浪共生的一輪中秋明月,已經躍然紙上。然后才寫了周圍的環境和航船的去向。此時,除了這只船而外,四周沒有一寸土地,空中是湛藍的青天,下面是黑沉沉的海水,像這樣航行,從起程到現在已經有四個月了,走過了遙遠的三千里。從這些具體的描寫中,海上的中秋明月更為形象,作者的弦外之音也自然流露出來:在異域的海上航行了這么久,居然碰到了今夜這個中秋佳節,月光又是這么好,這該是多么引人興奮的事情啊!這八句中,雖然有淡淡的愁懷,卻也有難以掩飾的高興心情。作者在詩中有意吞吐,讓人吟味得之,詩意倍覺深厚。
然而,以下二十句,作者卻不再寫那一閃即逝的高興心情,而是從三個方面,來著重渲染自己漂泊海外的孤獨和悲愁。一是從中西風俗不同來作對比:“大千世界(佛教語,指現實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節”,“泰西”(西歐)從公元以來近二千年,從來不管什么中秋節,因此,航海人員仍然捧著羅盤到“舵樓”(駕駛艙)開船,不肯稍息。“虬髯”(卷曲的胡須,虬音qiu)、“碧眼”的白種人正在醉酒高歌,那異方的音樂聽來只增人愁悶。二是從我國華工(“下床客”)的酣睡來與自己作對比:他們雖然懂得中秋的意義,但在海外謀生太辛苦了,只有在睡夢中才能免于被人驅使,此時就像眾多的螞蟻一樣,擠在下等艙中橫七豎八地進入沉沉夢鄉(“黑甜”,指睡眠)。三是繼續描寫明月,來突出孤寂心情:由于“泰西”不懂中秋之意,同胞又沉沉入睡,孑然一身的作者無人可語,只好到船舷邊徘徊。望眼所見,“魚龍悄悄夜三更,波平如鏡風無聲”。一輪明月靜靜地懸在高遠的空中,照著海上的這艘輪船不停地航行。作者只能與明月為伴,“今夕之夕惟我與爾對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倍覺情親。通過這三個層次的側面烘托,異域情調十分濃厚,海上中秋明月的景象也更加生動,而作者的孤獨與深藏心頭的愁緒,也自然地顯露出來,這就為下一段擴大描寫的范圍,抒寫更多更深的感慨,預作了充分的準備。
從“舉頭西指云深處”到全詩末尾,二十九句,是第二大段,從想象祖國四億人民的悲歡,聯想到自己的孤獨和漂泊不定,表現出對祖國的無限眷念和對自己前途的迷茫。前六句,從第一大段對中秋明月的描寫自然引出,那茫茫大海西面是什么地方呢?那是我魂牽夢縈的祖國啊,那里的四億骨肉同胞,雖然各有悲歡,但都正在過著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作者只身海上,從一輪明月想到祖國人民,表現出感人的赤子之心。從“豈知” 以下十一句,作者更加緊密地把自己與祖國聯系起來,抒發長期飄流在外的愁苦。先是從對面著筆,“豈知赤縣神州地,美洲以西日本東,獨有一客欹 (通倚)孤篷 (即孤舟)”。好像在埋怨祖國對自己不了解,其實是深情的訴說,表現對祖國的思念。自己出門已經“十載” (作者自同治十三年[1874]春北上應廷試,至光緒十一年 [1885]解任歸國,實為十二年,此為約數),曾經到過“三神山” (傳說中神仙居住的三座山,此指日本),又渡過“大瀛海” (古人認為九州之外有此海,此指太平洋),無論在日本還是在美國,只要見到明月,就會勾起對故鄉的無限思念。在訴說中,“即今”二句又從對面著筆,想到自己的家人(作者是廣東梅州市人),此時也正在望月,正在隔海遙遙地盼望自己早些歸來呢! 那月亮也正在不停地運轉,就要西沉了。這些情景交融的描寫,滿懷深情的訴說,無論是正面敘寫還是對面著筆,都無一不飽含著對祖國、對親人眷念的深情,讀來感人極深。
從“嗟我”以下八句,作者從懷念祖國的深情中,進一步想到自己的今后,不免又深深地牽動了愁懷。作者把自己比為隨風飛轉的蓬草,多年來像張騫開通西域那樣地艱難奔走(即“鑿空”。《史記·大宛列傳》: “于是西北國始通于漢矣,然張騫鑿空。”集解: “蘇林曰:鑿空,開通也。騫始開通西域道”),連在禹治水沒有到過的地方,不依夏歷記時的異國,都已經去過了,然而世界是如此之大,畢竟還沒有走完啊,“異時汗漫 (無邊無際之意)安所抵”,今后還會要到哪里去呢?想到這里,作者心中一片茫然,不禁搔首徘徊,想問問那冥冥之中的上蒼,到底怎樣安排。然而,天意從來高難問,在這“魚龍悄悄夜三更,波平如鏡風無聲”的茫茫大海中,清光彌漫的青天又怎能給自己以確切的回答呢?我們可以想見,此時的作者,眼望中秋明月,再環顧左右,思緒如潮,內心該有多么煩亂。于是,全詩的最后三句,就寫出了這種情形: “倚欄不寐心憧憧 (音chong,心意不定的樣子),月影漸變朝霞紅,朦朧曉日生于東。”作者靠在船舷邊的欄桿上,各種愁思觸緒紛來,心神不定,漸漸地,中秋明月西沉、隱沒,朦朧中一輪曉日從東方升起,滿天朝霞把茫茫海水映照得一片通紅。這三句與開篇照應,從明月東升寫起,直到它漸漸西沉,以朝日出海作結,在日、月的交替變化中,展現了在大洋中航行的特殊而新鮮的情景,首尾貫通一氣,渾然一體。同時也說明,作者在中秋之夜,一夕未眠,那孤寂的心境,深沉的思鄉情懷,以及種種難以排遣的愁緒,都一齊涌上心頭,奔來筆底,蘊涵詩中,深深地打動著讀者的心靈,產生出感動人心的力量。
不過,這首詩雖然是以寫思鄉情懷和個人際遇為主,具有感傷的情緒,但是從整體上看,卻沒有悲戚之感,仍然顯得感情豪邁,氣勢雄放,這在同類詩歌中,開辟出了一個新的境界。這原因,從內容上看,作者攝入詩中的意象,是茫茫大海,明月青天,加上遠航的輪船和“虬髯”、“碧眼”等等,構成了一種闊大無比的景象,并且具有前所未見、令人耳目一新的異邦情調,這些,自然起了消融悲傷情緒的重要作用。從風格上看,作者信筆直書,明暢通達,在元氣淋漓中,顯得慷慨激越,氣勢奔放,明顯地表現了陽剛之美,使人不覺其悲。特別是最后結尾的安排,“月影漸變朝霞紅,朦朧曉日生于東”,用海上日出的壯麗景象來代替夜間幽暗的色彩,那紅彤彤的燦爛朝霞,仿佛將夜來的悲愁一掃而空,隨著朝日的升騰,依然是十分明朗的氣象。這些,使得全詩有一種豪爽、雄偉的氣概,讀了令人感奮。
全詩以描寫海上中秋明月為線索,從開始的“天邊大月光團圓”到最后的“月影漸變”,一直通貫全首,使得全詩在結構上一氣流轉,十分謹嚴。不過,它真正的妙處還在于恰到好處的斷續、穿插,使詩歌更饒頓挫之致。比如開始四句本是寫此夕海上中秋明月的景象,第三句忽又橫插“送人夜夜照船尾”一句,拉回到今夕以前去。接下來四句,“一舟”兩句寫眼前情形,而“登程”二句又回溯到過去。這樣,就造成了跌宕的效果,更富詩趣。至于以下把對月色的描寫和船上情形、祖國人民、個人際遇、抒發感慨等等,交叉穿插起來寫,多管齊下,那就更有峰斷云連、不接而接之妙。作者運思于筆,穿插多姿,不枝不蔓,表現了獨運的藝術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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