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王士禛·秋柳》原文賞析
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莫聽臨風三弄笛,玉關哀怨總難論。
《秋柳》共有四首,這里選的是第一首。這是作者在順治十四年(1657)二十四歲時,作于濟南大明湖中。他后來在《菜根堂詩集序》中說: “順治丁酉秋,予客濟南,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會飲水面亭,亭下柳千余株,披拂水際,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予悵然有感,賦詩四章。”詩成后不脛而走,一時間大江南北和者甚眾,遂成為他早期嶄露頭角之作。詩中多借用與柳有關的典故,詠柳寄懷,以感慨良辰易逝,好景不常,充滿著哀怨的情調。
首聯“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用問句領起,引出與柳有關的典故。面對“披拂水際,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的無數秋柳,詩人不禁悵然于懷,脫口問道:在這肅殺的秋天到來之際,什么地方最感人情懷而悲傷愁苦呢?其中,“銷魂”二字,即悲傷愁苦之意,雖然是以疑問語氣說出,但意思卻是肯定的,這就為全詩定下了悲抑的基調。接著,在下句作者就回答了這個問題:在南京的白下門(也叫白門,南京城西門名)那里,秋風凄緊,殘照當樓,一片衰颯景象,最使人銷魂。這里為什么不說“歷下”(即濟南)而忽然扯到南京的“白下”那里去呢?原來,在古詩中“白下”與楊柳直接有關。古樂府《楊叛兒》詩:“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李白也有《楊叛兒》詩:“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這里點出“白下”,正是要借用李白的詩,來說明“何許(即何處)最關人”。同時,作者也有可能用“白下”來代指“歷下”,因為“白下”是六朝故都所在,如同柳色年年衰老一樣,朝代在這里更替無常,更顯出不勝興亡之嘆。總之,起始一聯兩句一開一合,自問自答,如同一個愁緒萬端的人,面對一片衰景,在喃喃自語,傳神地寫出了作者當時的情狀。
接著,在頷聯,作者抓住時間上春與秋的對比,來突出眼前秋柳的銷魂。“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前一句是反襯,回想美好的春天,千萬條柳絲在春風中蕩漾,那“差池(即參差不齊)其羽”(語出《詩經·燕燕》)的燕子在柳絲中輕快地穿翔,這時的春柳是多么引人興致啊!可是,才時隔幾許,一片春柳已經變得這般衰老而憔悴。葉子微黃的柳條,在寒冷的秋風中飄搖,在傍晚煙霧的籠罩中顯出淡淡的哀愁。通過前一句的反襯,后一句秋柳的衰敗和憔悴,以及由此而引起的人們情緒的感傷,就見得更加鮮明而強烈,而韶華易逝、人生無常的感嘆,也就自在其中了。
到頸聯,作者繼續借用典故寫銷魂,但詩意稍稍推開,并且加進了流離喪亂之感。“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黃驄曲》,樂府曲調名。據《唐書·禮樂志》說,唐太宗所騎戰馬,名黃驄驃,及征高麗,死于道,頗哀惜之,命樂工制《黃驄疊曲》。“烏夜村”,村名。據范成大《吳郡志》說,晉穆帝后,何準女,其母生后時,群烏夜啼,因名其村為烏夜村。乍看來,這兩個典故似乎與柳無關。其實,作者是用聯想的方法,用音樂和烏聲來把南北廣大地區的秋柳連成一片,造成更加浩遠迷蒙的愁緒。此時,在哀傷的《黃驄曲》聲中,在凄然的烏啼聲里,那路邊和荒村里的秋柳,在西風殘照里,就顯得更加憔悴了,它們仿佛也經歷了動亂的摧殘,受不住亂離的痛苦,一枝枝開始凋零。這一聯妙在不即不離,給人們留出更多的想象的余地,從中委婉地透出作者的一腔愁思。
最后,尾聯總括全詩,使用與柳直接關聯的典故,把銷魂的愁緒推向高潮。“莫聽臨風三弄笛,玉關哀怨總難論。”“三弄笛”和“玉關”,交織使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唐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后人作為送別之歌歌唱,至“陽關”句反復迭唱,叫做《陽關三疊》。再一個是唐王之渙《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兩個典故,都與楊柳緊密關聯。而且,句中點出“笛”字,而笛子吹奏曲中本有《折楊柳》之曲,表現送別的傷懷,這里用笛聲自然而巧妙地暗示出秋柳在人們別離、漂泊之中,尤其顯得十分哀怨。句首冠以“莫聽”二字,說明哀怨之深,簡直不忍再聽下去。而句尾綴以“總難論”三字,說明由秋柳而引出的銷魂的愁緒和內心的哀怨,復雜而又迷茫,簡直無法訴說清楚。全詩經過層層鋪襯,一路曲折寫來,到最后以“哀怨”結尾,與開始的“銷魂”遙相呼應,不僅很好地表現了秋柳的形象,而且通過秋柳傳達出了耐人尋繹的深意。作者處于明清易代之際,在他的詩文中往往含蓄地流露出一種興亡之感,這首詩在“銷魂”、“哀怨”中,渲染了深沉的興廢盛衰的傷感情緒,顯然含有一定的時代政治內容。但這已經不能坐實,只能靠讀者自己的體驗去細心領會了。
這首詩之所以耐人玩味,富有神韻,很大程度是由于通過典故,運用了比興寄托的手法。周嘯天先生說:“詩歌要求精練含蓄,用比興寄托寫法耐人玩味,往往能收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詩詞賞析七法》160頁)在有余不盡之中,含蓄深長的韻味自然涌出。另外,作者在運用典故時,不管明用、暗用,都做到了運化無跡,在不粘不脫、不即不離中,使詩意顯得一片渾然,這也是這首詩的成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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