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顧炎武·精衛》原文賞析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我愿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嗚呼! 君不見西山銜木眾鳥多,鵲來燕去自成窠。”
此篇托物寓志,亦為詩人的有為之作。是時為順治四年,顧氏三十五歲。當時清軍在南方節節推進,各地南明勢力相繼潰亡。其時唐王被殺于汀州,紹武又被殺于廣州。明之諸王,只有魯王孤立海上,桂王堅持于肇慶,抗清形勢處于“劍一發,亡荊軻。筑再舉,誅漸離”(《秦皇行》)的衰微地步。抗清志士楊廷樞、顧咸正、陳子龍先后遇難,亭林皆有詩哭之,而知統一山河,恢復帝業,幾至于無望,故于茲時而有“吁嗟帝王不可圖”的悲嘆。長恨無窮,不可弭忘,獨懷深憤,而以“精衛”示志,以抒至死矢靡它、誓死于義的胸臆。
《山海經·北山經》所載冤禽精衛,原“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這悲愴的傳說,撞動人心: “區區精衛鳥,銜木空哀呤” (李白),激勵來者“愿魂化精衛,填河起成嶺” (明·胡翰)。顧詩意取“魂化精衛”,字面卻將“我”置之精衛對面,化主為賓,以精衛反賓為主,反襯見意。起首四句,是作者問精衛語:以區區寸身,以漫漫終古,銜木不止,以填浩瀚無涯之海,何其苦也!何能成也!此即前人之“不辭精衛苦,河流未可填”(范云),“窮勞帝女填,詎動波臣色”(劉孝威)的感嘆,以寓大勢難挽的悲愴。而將其鳥置之“萬事有不平”的遭際,正是作者《先妣王碩人行狀》所說的“諸父昆弟之死焉者,淵戚朋友之死焉者,長于我而死焉者,少于我而死焉者,不可勝數”的諸種巨痛。如此,前四句之問鳥,毋寧說是自問。所以用“空自苦”之辭,則明知銜木無濟,志竟難成,卻依然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矢志以行,以身相殉。這個意思用下面四句精衛的答辭,巉刻斬絕地昭示出來。
“大海無平期”,以見明祚難復。“我心無絕時”,是孤禽語,亦是詩人獨憤不平之辭。寸身之于大海,反差巨大的尖銳對比,納入整飭的對句,迸發出悲憤的激魂蕩魄的震動力,意念上顯豁呈現前因后果、反復角逐:無平則無絕;不平則填,還不平則再填,以至于無絕,即使“身沉”,而不改其心——“我愿平東海”。四句中“我”、“海”、“心”、“無”、“平”皆兩字,或置于起訖(“我”、“海”),或隔句而現(“平”、“海”、“心”),或緊相遞接(“無”),一經后二句的對比遞進,分承前二句的轉折,則答辭首尾兩“我”字連綴一片;首句的“平”與第三句的“不平”,意呈平(填)而不平。而尾句所承次句“心”,則心心不斷,不平則再平(填)。四句一意旋折,長氣貫注,可作其“行狀”看,也是他的詩集呼喚不絕的主旋律。真是“宇宙不可磨滅文字”(郭曾昕語)。這不僅激勵清初及近代史上的英靈,似乎也“感動”了清統治者,清季光緒三十四年,將顧氏偶像塑立孔廟廊廡,配享特別禮遇和曠典,欲借重炎武精神以換頹命,足見其人其詩的不可磨滅。
詩到這里,志豁意顯,似可結束。然而意猶未平,嗚呼再發:“君不見西山銜木眾鳥多,鵲去燕來自成窠。”王遽常據伯夷叔齊隱居之首陽山,一名西山,謂“此句譏初隱而后仕者,所謂‘一隊夷齊下首陽’者也”(《顧亭林詩集匯注》),是反用典。西山,或即精衛所銜木石之西山。同為銜木,精衛取之志在填海,燕鵲則自營窠巢;同為朱明遺民,出處大節卻所趨異然。這種慨然不平,亦在 “萬事”之中,使人怏怏。志同者如楊、顧、陳諸君舍身赴火,立身異者則降敵仕清,自圖安樂富貴,故慨然而有 “嗚呼”、“君不見”之憤語。這和作者所追摹的杜甫之 “黃鶴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的獨憤和譴責,取意相同。在少陵更多的是國難的預感,在炎武則是亡國的切膚巨痛。歷史悲劇,隨著封建社會的蔓延而加劇。營窠眾鳥之多與精衛寸身形成壓抑的悲激,化而成為末尾長短參差的三句,抑塞瓠落,郁憤結集,冷峭而止。
末尾三句吁嗟,意含問辭: 眾鳥銜木,所為在窠,爾又 “何空自苦”呢?況且大海又絕無平期! 精衛 (即作者)無答. 然而讀者分明感到擲地可作金石聲的答語: “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如果說陶淵明的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讀山海經》其十)是 “金剛怒目”式的作品,那么顧詩此首,則更具有激勵來者的實際價值。
全詩借問答分作三層,層層換韻轉折。每轉一層,即跌入一意。三層合觀,郁勃浩然之氣貫穿首尾,極見人格之光輝,氣節之凜然,其情其志,不為抗清形勢的盛衰而消長,恢復故國之心,始終不變。作者借精衛以 “夫子自道”,以質樸的五古發慷慨悲壯之辭,又出現在那 “一身去國”、“陰風怒號”遭際中。讀其詩,想見其人,就更使人凜然而生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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