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抄靶子”》原文與賞析
中國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國度,對于人,是一向非常重視的。至于偶有凌辱誅戮,那是因為這些東西并不是人的緣故。皇帝所誅者,“逆” 也,官軍所剿者,“匪” 也,劊子手所殺者,“犯”也,滿洲人“入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這樣的淳風,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賜改稱為“阿其那”與“塞思黑”,我不懂滿洲話,譯不明白,大約是“豬”和“狗”罷。黃巢造反,以人為糧,但若說他吃人,是不對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 “兩腳羊”。
時候是二十世紀,地方是上海,雖然骨子里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面上當然會有些不同的。對于中國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賜謚,我不得而知,我僅知道洋大人的下屬們所給與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時總會遇見幾個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異胞(也往往沒有這一位),用手槍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種,是不會指住的;黃種呢?如果被指的說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槍,請他走過去;獨有文明最古的黃帝子孫,可就“則不得免焉” 了。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還不算很失了體統,然而上海則竟謂之 “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該用槍打的東西,我從前年九月以來,才知道這名目的的確。四萬萬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僥幸的只是還沒有被打著。洋大人的下屬,實在給他的同胞們定了絕好的名稱了。
然而我們這些“靶子”們,自己互相推舉起來的時候卻還要客氣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灘上先前的相罵,彼此是怎樣賜謚的了。但看看記載,還不過是 “曲辮子”,“阿木林”。“壽頭碼子” 雖然已經是“豬”的隱語,然而究竟還是隱語,含有寧“雅”而不“達”的高誼。若夫現在,則只要被他認為對于他不大恭順,他便圓睜了綻著紅筋的兩眼,擠尖喉嚨,和口角的白沫同時噴出兩個字來道: 豬玀!
六月十六日。
【析】 《“抄靶子”》一文最初發表于1933年6月20日 《申報· 自由談》,后被作者收在《準風月談》雜文集里。
“抄靶子”是當時上海人對“搜身”的一種叫法。這本是舊社會侵犯人權的尋常事,魯迅先生卻透過它看到了積淀在華夏古國黑暗的歷史深處并在當年 “發揚光大”了的民族劣根性,即自輕自賤、對于人道的肆意踐踏以及在踐踏過程中可憎的虛偽。
“抄靶子”只是一個話頭,一個生發點,文章的精妙之處絕不在于圍著“抄靶子”這一點打轉,而在于魯迅透過它看到了舊文明、舊文化的痼疾贊瘤,并以冷峻的筆鋒毫不留情地把它剜剔出來展示給人們看。
文章第一部分從歷史的淵源說起。魯迅不孤立地去看待一個事物,總是力求把它放在歷史的的深廣背景之下把握其前因后果,撇開一切表層的現象的東西,抓住問題的實質。所以,魯迅雜文顯示出非凡的深刻與博大。本文也是這樣,文章標題為 “抄靶子”,開頭這一段卻繞開它,只說古代的傳統,為“抄靶子”這個話頭埋下伏筆。作者一一列舉了皇帝、官軍、劊子手、滿清君主以及造反的黃巢等歷史上各色人物對于他們踐踏、殺戮對象的叫法。叫法雖五花八門,但精神實質一貫,都是把人辱罵成豬狗羊一類的動物,以說明他們殺得有理,以掩飾屠刀上的人血,開脫自己的罪責。
接下來,從第二自然段到第四自然段,文章落腳到“抄靶子”上。歷史上“素重人道”的華夏古國其實是在一派謊言中的心安理得,自上而下地干著吃同胞血肉的勾當。當歷史之河流不僅沒有沖洗掉這些劣根性,反而有更多的污泥淤積河床。在這里,魯迅寥寥幾筆就精彩地勾描了租界地段洋人手下的國人巡捕對同胞進行搜身的情形以及對這種情形絕妙的稱呼。魯迅先生為之痛心疾首的不止于洋人對于中國人的污辱,而是國人自己相互之間的污辱,那種隱藏在國民骨子里的自輕自賤與奴性,這才是中國真正的不平等的所在。沿著“抄靶子”這一線索,魯迅徑直切入到舊中國老朽的肌體深處,以其慣用的冷嘲熱諷筆法和隱含的強烈情感挖掘了國民的劣根性。魯迅先生還把“抄靶子”與“九·一八”事變聯系起來。在他看來,國土淪陷的屈辱與國民的劣根性有著密切的關系,尤其令人沉痛。在國家已經面臨生存危機的嚴峻時刻,國民們仍在渾渾噩噩地對罵著。
從“抄靶子”生發開去,魯迅在文章的最后部分說到當時上海人吵架時的罵法,自然又聯系到歷史。上海人過去相互推舉時稱對方為“曲辮子”(即鄉愚)、阿木林(即傻瓜),“壽頭碼子”(即豬),這些均稱得上是含蓄的罵法。發展到今天,連先前的含蓄都摒棄了,直截了當地罵“豬玀”。這一段寫得頗幽默,特別是勾畫上海人對罵時的神態表情,有令人噴飯的喜劇效果。但笑過之后卻是悲涼,因為在這里,魯迅的諧謔實質上是同一種深重的憂憤心境聯系在一起的。
從整體來看,這篇文章并不算是短兵相接的搏擊式雜文,而是曲曲折折,迂回包抄,以“抄靶子”為焦點向縱的與橫的兩個方向展開,在歷史與現實的深廣背景之下,揭示出在為常人所忽略的普通現象之中所包含的重大社會問題。本文的語言以幽默風趣取勝,在章法結構上回環曲折,有些類似江南園林的布局,規模極小卻門廓回轉,花徑幽深。這種含而不露的老辣作風也正是“韌性的戰斗”所必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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